“鄂州前軍統製張憲速來接旨。”涘兒渾身一震,驚恐地看向大哥,大哥也是一愣,隨即肅容命嶽雲出外迎接,自己入內室著官服。涘兒看著嶽雲出去,幾個少年也去準備香案,自己卻一個人傻傻地站在飯堂內,這才反應過來自己見了大哥竟將一切都忘了。大哥張憲是嶽元帥麾下的得力幹將,從軍多年與金軍對峙,打過無數場勝仗,去年與金扶植的偽齊政權一場大戰,更是打垮了這荒唐政權,金主一氣之下廢了偽齊的君主劉豫。即便勝仗無數,也是皇帝的臣子,如今皇上宣召會是何事?
肩膀突然被人握住,她不自禁地抖了一下,驚愕地回頭,楊甜婉寬慰地扶著她細弱的肩膀,溫柔地看著她,她報以一笑,可她知道此時的笑真是比哭還難看。
過不多時,就見張憲急匆匆地走了進來,涘兒坐在椅上,楊甜婉陪在一邊,他衝楊甜婉感激一笑,走到涘兒麵前,緩緩蹲下,抱歉道:“本想趁著清閑帶你好好在臨安玩玩,如今是不能了。待大哥回來,一定好好陪你。”
涘兒平視著他,渾身英武不凡,卻又溫和無比,她溫順地點點頭,“大哥安心去,我沒事的。何況,家裏還有婆子,生活起居不用操心。剛才婉姐姐也說了,會時時來陪陪我。大哥當以國事為重,勿以我為念。”
張憲的眼神越加深邃,抬手摸了摸涘兒的頭,起身向楊甜婉躬身一揖,說了聲“拜托了”,便往外走。涘兒突然想起什麼,起身追到門口,叫道:“大哥,你的荷包呢?”
張憲一怔,為難地看著她,涘兒一臉“我就知道”的表情,衝他一笑,“那個荷包舊了,丟了就丟了。等大哥回來,我送大哥一個新的,一定比那個好。”
張憲苦澀一笑,翻身上馬,帶著嶽雲等匆匆而去。
涘兒站在門口看著他們消失在街口,抬頭望了望藍天白雲,在這裏能看到鳳凰山的一角,她這才有了意識,自己真的來到都城臨安了。
走到臨安最繁華的禦街上,涘兒不由讚歎京城就是不能與鄉下小鎮相提並論。大哥北上蔡州,收納金叛將劉永壽的軍隊,一去已有半月。起初幾天,有些水土不服,加上她身子不好,臥床休息了幾日。府中隻有一個燒飯的婆子劉媽照顧,倒是嶽雲沒事會來看看他,一來二去也就熟了,嶽宣撫知道她身體不好,特別將皇帝禦賜的許多珍貴藥材都送了過來,還說那位趙軍醫正在外地搜集藥材,很快就會回來給她診治。涘兒連連謝過,想著有一日能同別的女孩子一般蹦跳說唱,自己就說不出來的高興。
“想什麼,這麼高興!”旁邊的楊甜婉推了她一下,涘兒這才回過神來,衝她一笑,道:“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人、這麼高的樓、這麼長的街、這麼美麗的絲綢,原先在家鄉趕一次集,就認為是人山人海了,現在來了臨安才知道什麼叫熱鬧!”
楊甜婉好笑地搖搖頭,扶著她的手臂謹防她在人群中被人衝撞,指著旁邊的店鋪跟她說著,涘兒細心聽著,不時問些什麼,楊甜婉專揀些有趣的事跟她說,涘兒極為開懷。涘兒忽然想起臨走時與大哥說的話,趕緊問附近可有布坊,楊甜婉一笑,帶著她轉了個彎,指著前麵的牌匾說:“這家如意坊,是臨安城裏最好的絲綢布坊,不僅衣料好,針黹刺繡也是頂尖的。”
涘兒抬頭看著漆金的牌匾點點頭,就要上台階,突然身旁的楊甜婉吃痛地叫了一聲,身後一男人興奮地叫:“楊姑娘。”涘兒一驚,急忙回頭,隻見一個壯碩的男子正站在台階下,一手緊攥著楊甜婉的手腕,激動莫名地望著她,那樣的眼神讓她害怕起來。
楊甜婉眼中閃過驚恐,隨即強裝平靜生疏地道:“奴家見過王副統製。”她作勢行禮,想抽回手,奈何那人卻死攥著她不放,她有些著惱,想強行掙脫,可男人的手勁豈是她能抵抗的。突聽那王副統製悶哼了一聲,鬆了手,她急忙抽手行了禮,帶著涘兒退了一步。眼中隱含擔憂,這人名叫王俊,也是嶽宣撫帳下的將軍,雖比張憲年長,軍功卻遠不如張憲,因而一直屈居人下。此人征戰時也算忠勇,可唯獨有些好色,自她進嶽家軍慰勞三軍時,他就不時來糾纏,那時還有張憲為她周旋,不知今日在大街上可如何擺脫此人,何況身邊還有一個涘兒。
王俊揉了揉手肘,剛才刺痛了一下,竟讓他無法忍受,這才放了手,此刻手肘卻全無異樣,他以為開春蚊蟲孳生,不知被什麼蟄了一下。抬頭看去,這才發現楊甜婉身邊站著一個小姑娘,身量未足,體瘦羸弱,卻別有一番弱柳扶風、一吹即倒的嬌弱。不免細細看來,越看越覺得心癢難耐。
楊甜婉見慣了男子猥瑣的眼神,此時看他如此看涘兒,心中一冷,思量著要不要將涘兒的的身份說出,看看張憲的名頭能不能鎮住他。她正愁著,涘兒歪著頭問:“婉姐姐,他是誰?你叫他副統製,那他是大哥的下屬嗎?為何看著比大哥年老?”
楊甜婉暗叫糟,果見王俊的臉黑了下來,隻得介紹:“王副統製,這位姑娘是張統製的妹妹。小妹,這位是鄂州前軍副統製,確是張大哥的下屬。”
涘兒點了點頭,望著王俊甜甜一笑,叫道:“王大哥。”
王俊已猜到她就是張憲的妹妹,想著張憲備受元帥的信任,屢次提拔,不由氣結,可眼前笑靨如花,一聲呼喚更是讓他軟了半邊身子,不由地笑著答應:“原來是張家妹子,嶽家軍上下一體,宗本的妹子就是我的妹子。小妹,我雖比宗本年長,但軍功可不如他,但宗本一向尚禮,平時也會叫我一聲‘王大哥’。”
楊甜婉看著王俊的嘴臉,涘兒懵懵懂懂個的樣子,心裏著急,麵上卻不好發作,剛要找借口帶涘兒離開,王俊卻笑道:“看樣子,你們是要去如意坊,我正好也要去做一身春秋長衫,不如一起吧?”
楊甜婉剛要說“不是”,涘兒卻點頭道:“是啊。”楊甜婉急得掐了她一下,她扭頭一笑,轉而說:“不過,楊姐姐說前麵的顏家巷有一家絲綢鋪子,做工比這裏好,而且價錢更實惠。我們剛說要去那兒的,王大哥就來了,不如一塊去吧。”
楊甜婉一愣,涘兒剛才那一笑,似安撫,卻似藏著狡黠,她不禁閉了口,看著涘兒扯了扯她的衣袖,柔聲道:“楊姐姐,你說顏家巷不遠的,咱們現在就去吧。”楊甜婉愣愣地點點頭,牽著她的手往前走。轉頭瞟了一眼王俊,王俊一門心思全在涘兒身上,哪裏會去想顏家巷究竟是個什麼地方。
一路上,王俊一直在說自己與張憲多麼的袍澤情深,多麼患難與共,涘兒一臉崇拜地聽著,不時地點點頭。七拐八繞,他們偏離了禦街,走進一條狹長的巷道裏,雖然狹窄破落,卻擠滿了人,貨郎沿街擺著攤子,店鋪也是人聲鼎沸,方言不絕於耳,王俊不自禁地皺皺眉頭,他是北方人,又常年在軍中,哪裏聽得懂這吳儂軟語。涘兒卻眉開眼笑地看東看西。
突然她拉著楊甜婉走到一個賣繡線的老婆婆的攤前,低聲問:“婉姐姐可會說臨安話?”楊甜婉不明所以,但仍點點頭:“略會說些。”涘兒笑得天真無邪,湊到楊甜婉耳邊嘰嘰咕咕地說了半天,楊甜婉一愣,吃驚地看著她,卻見她慧黠一笑,扭頭去挑選絲線。楊甜婉看著她,心裏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王俊無趣地站在她們身後,她們突然放下繡線,擠過人群進了一家鋪子,他回過神來,就要跟去,那婆子卻拽住他的衣袖,舉著繡線咬著舌頭說著什麼,他沒聽懂又甩不脫,隻得從荷包裏取出些銅錢扔在攤上,跟著擠進了鋪子,滿屋子都是大大小小的瓷器,楊甜婉和涘兒正穿梭在架子間,他長出了口氣,跟著走了過去,剛要走到她們身邊,側麵的架子突然一歪,數個瓷瓶砸了下來,他伸手去接,接住一個,另一個則摔個稀碎,他暗叫不好,果然聽身後老板陰湛湛地說:“這位大爺,請您照價賠償。”王俊一愣,回頭看去,哪還有楊甜婉和涘兒的影子,他冷哼一聲,剛要申辯不是他碰的,店門砰的一聲關上,幾個大漢已擋住了大門。
禦街上依舊繁華熱鬧,隻是街角樹下停了一駕簡約精致的馬車,馬夫直挺挺地站在車旁牽著韁繩紋絲不動,而馬車附近或近或遠也站著人,貨郎和尋常百姓一看便知不凡,都自覺地繞道而行。
過不多時,一個著灰色長衫的男子從窄巷裏穿了出來,直奔馬車,臨近時駐足整理了衣衫才走近,守在車窗下的男子貼近窗簾回道:“爺,霍遠回來了。”
簾子裏輕輕應了一聲,叫霍遠的男子垂首走到車簾旁,恭聲道:“稟爺,那小姑娘果然去了顏家巷,讓楊教習用臨安話對賣繡線的婆子說繡線要王副統製付錢,便拉著楊教習去了一家瓷器店,小人打聽到那家店專門碰瓷訛人,便守在門外,王副統製付了錢也跟了進去,還沒走到那小姑娘身邊,身旁的瓷器就砸了下來,小人看清那架子設有機關,人隻要走過碰到機關,那架子上的瓷器就會掉落,而那小姑娘卻似知道一般,拉著楊教習繞了過去。王副統製嚇了一跳,那小姑娘就拉著楊教習跑了出來。”
門簾內似是一聲輕笑,一個少年爽朗的聲音笑道:“有意思,那後來呢?”
霍遠聽了聽,簾內的主子並無異議,又回道:“小人看到那家店關了店門,似要訛錢。而爺讓小人跟的是那小姑娘,我就沒去理會那王副統製。那小姑娘一路緊拽著楊教習出了顏家巷,出了巷口就笑了起來,可她笑著笑著就氣喘起來,上氣不接下氣,依小人看來那小姑娘似有沉屙痼疾,而且相當嚴重。咳了許久才止,楊教習不敢耽擱,立刻扶著她回去了。小人不便再跟,就回來複命。”
簾內輕輕“嗯”了一聲,車窗下的男子會意,立刻衝車夫點了下頭,馬車平緩地跑了起來。一直跟在車旁的男子呆呆地望著起起伏伏的門簾,主子有多久沒這樣注意過一個人了,還是一個稚氣未脫的小姑娘。方才主子從玉皇山的八卦田下來,沿著禦街體察民情,主子無意間的一次掀簾,目光就落在那瘦瘦小小的身影上,看她興味頗然地打量著周遭的一切,一顰一笑皆落在主子的眼裏,很少看到主子這樣舒暢隨意的樣子。直到那個鄂州前軍副統製王俊出現,主人的眉皺了起來,待看到那小姑娘飛快地動了動手指,那明晃晃的針一晃紮在王俊的手肘麻穴上,主子意味深長地笑了。鄂州前軍統製張憲的妹妹,這個小姑娘他記住了,說不定他日——他沒再想下去,主子的興致來得快去得也快,他笑笑,恭謹地跟在車旁向鳳凰山走去。
楊甜婉半扶半抱將涘兒扶到床上休息,伺候的劉媽看到涘兒蒼白得泛青的麵孔,嚇了一跳,急忙去廚房端藥。楊甜婉臉色也是不好,從沒見過有人咳嗽得喘不上氣來,臉憋得鐵青,險些以為她這口氣接不上來。許久,她終是喘勻了氣,平靜地靠著樹坐下,臉色難看卻依舊笑著。那笑讓人心疼、心酸,她這才明白為何張憲提到這個妹妹時眼中的憐惜和愧疚。
涘兒半靠著床欄,不好意思地看著楊甜婉,楊甜婉坐在床沿握住她的手,指尖冰涼沒有一絲溫度,她垂著頭,道:“今日若不是為了我,小妹也不會發了病,都怪我。”
涘兒反握住她的手,笑著搖搖頭,“姐姐說哪裏話,那人一看就不是好人,我豈能讓他占了姐姐的便宜。隻是我學藝不精,哥哥又說我不是學武的料子,因而穴位雖認得準,卻沒什麼力氣,否則準叫他一天都抬不起胳膊來。”
楊甜婉看著她生動的表情,不禁一樂,道:“我還真不敢相信你嬌滴滴的,說刺就刺,幸好他沒發覺。”她想了想,正色道:“今日怕是為你惹禍上身了,我看他看你的眼神,就知道他動了不好的心思。我想著拿張大哥的名頭嚇嚇他,卻沒想到他卻似是不管不顧了。這人平常雖然言語輕佻,卻從未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今日看他行徑,真是令人不齒。涘兒,自今日起,你最好少出門,待到張大哥回來,讓他再去壓他一壓,絕了他的念頭。”
涘兒無聲地點點頭,靠著床榻沒什麼精神,楊甜婉本還有話要問,可看她的情形,還是請個大夫來看看妥當,就扶她躺好,蓋好被子,退了出去。吩咐劉媽去請大夫,自己則站在庭院中發呆。顏家巷是臨安城裏有名的買假貨贗品的地方,但外地人知之甚少,因而人生地不熟的人時常被騙,涘兒來臨安不過半月,怎會知道顏家巷。她怎麼知道那家瓷器店會碰瓷,而偏巧就站在有問題的架子旁,架子剛搖晃了一下,她就拉著自己衝了出來,熟門熟路地穿過巷子到了外麵的大街,連她這半個臨安人都分不清街街巷巷,可她這麼個小人竟一清二楚。她不禁回頭看了看緊閉的房門,想著涘兒眼中的狡黠,張憲眉宇間的憂愁,自己的心竟莫名的亂了。
正胡思亂想著,嶽雲急火火地衝了進來,看到她舒了口氣,朗聲道:“我去了瓦舍找不見人,就想著你可能在這兒。”楊甜婉伸手放在唇上“噓”了一聲,嶽雲將聲音降了下來,他抬頭看了看天,疑道:“這日頭才剛偏西,她是睡了午覺未起,還是睡了晚覺?”
楊甜婉粗略將事情說了,嶽雲氣得冷哼一聲,“好個王俊,竟將主意打到小妹身上,看我不拆了他的骨頭。”楊甜婉急忙拉住,勸道:“此事關係小妹的名節,切莫聲張,還是等張大哥回來再私下裏說吧。”她看嶽雲止了步,突然問:“你方才著急找我,可是有事?”
嶽雲一拍腦門,急道:“險些氣過了頭,方才宮中傳了旨意,要你帶瓦舍的舞姬進宮麵聖,說是最近有宮宴,要你們排些歌舞。傳旨的太監找不見你,我就急忙出來尋你,你果真在這兒,快些回去,旨意耽擱不得。”
楊甜婉轉念一想,道:“我想起來了,前些日子貴妃娘娘便提過吳國公壽辰一事,要我早些準備。涘兒一來,我就忘記了。好,我這就回去,涘兒這就有勞嶽大哥多照顧了。”
嶽雲一笑,“涘兒是大哥的妹子,也就是我妹子,你放心,我不會讓人動她一根汗毛的。你快快回去吧。”楊甜婉點點頭,上了嶽雲駕來的馬車。嶽雲吩咐了劉媽以及護院,也急匆匆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