獄中不見天日,消息閉塞,一連幾月,嶽飛、張憲一點消息也沒有,她們在煎熬忐忑中迎來了年關。
也不知是湯藥起了作用,還是心誌堅強起來的緣故,涘兒的身體漸漸有了起色。平日裏楊甜婉會扶著她在牢中轉轉,雖然吃力,但她也勉力為之。
今年年節沒有大年三十,二十九便是除夕,整日裏鞭炮聲不斷,即便關押在牢中,外麵的喜慶聲仍不絕於耳。可不知怎麼,涘兒的心時不時地狂跳一陣,渾身就如血脈不通般疼痛,楊甜婉為她輕輕按摩,可她依舊難受。心底有個聲音在叫囂著,可她拒絕去聽、拒絕去信,她相信趙瑗,相信他一定能幫她。
晌午時,她們誰都沒有動筷子,即便飯菜遠比平時豐富很多,她們也沒有任何食欲。人人心頭仿若壓了一塊大石,如果再加上一根稻草,也許她們努力營造起的堅強就會轟然倒塌。
未時剛過,吵雜的人聲在過道裏由遠及近,無數火把湧了過來,她們一時不能適應驟然而來的光亮,但仍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靠在獄欄邊看著那如眾星拱月般簇擁而來的人。
那人站定,一身絳紅色正三品文官的服製在搖曳的火光中仿佛滴血一般,火光在他臉上忽明忽暗,涘兒認出他是時常出入秦府的監察禦史萬俟卨,他依附於秦檜,是主和派的代表人物。此時,他雙手捧著明黃的聖旨,端立在過道中央,打量著牢中的女眷。
“跪聽宣旨。”萬俟卨生就一副儒生的姿態,開口卻是極冷厲嚴酷的聲音。兩府女眷默默對視一眼,緩緩跪下。
萬俟卨清了清嗓子,道:“逆臣嶽飛攜子婿嶽雲、張憲私相傳信、謊報軍情、擅動兵馬、意圖謀反、依律處以極刑。念及嶽飛昔日軍功,酌情賜以毒酒自裁。張憲嶽雲斬於菜市口。兩府家眷,滿十五者發配嶺南,餘者沒入掖庭為奴,終身不脫賤籍。欽此。”
靜、出奇的靜,靜謐到呼吸可聞,萬俟卨的聲音在空蕩的牢房內回響。她們隔著獄欄遙遙對視,眼中俱是茫然,好似都不能理解,又難以相信。
萬俟卨嘴角噙著一絲冷笑,道:“逆賊嶽飛已於今日午時飲下禦賜鴆酒自裁於風波亭。午時三刻張憲嶽雲也斬首於菜市口。”他回頭看了一眼,便有獄卒端過一個漆盤,盤中放了一把精製的銀瓶。他隨手一指,冷聲道:“此酒壺乃禦賜之物,秦相特命本官拿來給嶽夫人,說是即便不能留有全屍,也要給夫人留個念想!”他伸手接過,終於看到嶽夫人眼中的悲痛之色,便隨手丟在過道裏。轉身對獄卒吩咐:“秦相體恤她們孤兒寡母,讓她們過了初五再上路。這幾日,你們要好酒好菜伺候著,怎麼說今日也是年節,給她們送些應景的物事,休要說官家薄待了她們!”
嶽家、張家本是大孝,自是披麻戴孝才成體統。萬俟卨卻要張紅采綠,著實的狠毒。獄卒聽了一愣,隨即低頭道:“是,萬大人。”
過道裏一陣陰風吹過,火把上的火苗搖晃,整個牢房都似扭曲了一般,讓萬俟卨沒來由地一抖。他雖因除去政敵而心中得意,但鬼神之說也甚敬畏,嶽飛、張憲死不多時,若是陰魂不散——他心裏害怕,再不敢刺激這些女眷,幾乎是落荒而逃。隨從紛紛跟著離開,光亮驟失。牢中再度陷入一片黑暗,而跪在地上的人卻始終沒有動靜。
銀器滾動的聲音響起,這一聲響動打破了這種寧靜,似乎為所有的悲痛、哀傷撕開了一個裂口。鞏氏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應祥——”
楊甜婉癱坐在地,嘴裏不停地念叨:“不可能,不可能!宗本怎麼會死?他怎麼能死了呢?”
嶽夫人一直憋著口氣,聽到兒媳叫著兒子的名字,心中一痛,一口氣沒喘上來,兩眼一翻便暈了過去。安娘上前一把扶住嶽夫人,抱著母親默默流淚。這樣的傷痛沒有人比她體會得更真切,一年前那種撕心裂肺的痛她還記憶猶新。
嶽霖12歲已懂事,起初不明白那所謂的聖旨說的是什麼,可看到母親姐姐悲痛欲絕的模樣,他終於明白過來,想到如天神一般的父兄再回不來,他心中的信仰倒下,“哇”的一聲撲倒在地。嶽震嶽霆隻有五歲,兩歲的嶽甫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隻見到母親們在哭,所有人都在哭,便也放聲大哭起來。
涘兒捂著嘴、搖著頭,木然地看著她們在哭,她覺得不真實,排斥著那個呼之欲出的念頭。二少爺明明答應過會救他的,他說的那麼信誓旦旦,大哥為什麼還會死?她踉蹌著起身,腳下卻無力,一下子撞上獄欄、摔在地上,正看到對麵的平娘在夠滾落在地的銀瓶,因銀瓶掉在過道中央,平娘伸長了胳膊,連肩膀也卡在獄欄之間,可還是夠不到。平娘一次次地嚐試著,卻一次次失敗了。
幽暗的光線下,她看到平娘眼中的執拗,這銀瓶是嶽宣撫生前最後碰觸之物,萬俟卨說不留全屍——她心中大慟,匍匐地趴在地上,越出獄欄伸長手臂,幸而她瘦弱,肩膀勉強從獄欄中擠了出去,指尖碰到銀瓶,她一點點使力,將銀瓶推向平娘。她們兩個一個夠,一個推。終於,平娘的手碰到銀瓶,她手指微勾,指尖套進把手中,手指使力將銀瓶撈了過來。
平娘來回摩挲翻看銀瓶,好似捧著父親的臉。突然,她將銀瓶翻了過來,借著微弱的光亮去看瓶底,她看了好一陣子,竟大笑起來,可笑聲裏滿是悲愴。“天日昭昭,天日昭昭!爹啊,你的冤屈又有誰知道啊!”
她的聲音如孤雁悲鳴、如子規啼血,令聞者落淚。
紹興十一年臘月二十九,嶽飛以擅動兵馬、意圖謀反之罪,鴆死於大理寺風波亭,其子婿嶽雲、張憲斬於鬧市街口,曝屍荒野、不留全屍。一代抗金名將,從軍二十餘載,參與一百四十餘起戰役,未嚐一敗。殊不知他未曾戰死沙場、馬革裹屍,卻死於莫須有的罪名之下。享年三十九歲。
除夕一夜,臨安城仿若沉浸在鞭炮聲的海洋,震耳欲聾的聲音掩蓋了大理寺女監中的陣陣哭聲。
涘兒貼著牆角坐著,將自己完全陷入黑暗之中。她不能控製地回想,回憶母親在世時的一幕幕,回憶跟大哥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回憶從前美好幸福的一切。她在悔恨,既是已知的結果,自己為何還要多番阻撓,為何不讓大哥率性而為。與其最終冤死,何不真的如他們所說擁兵自立!亂臣賊子如何、密謀造反又如何?誓死效忠的君王將他們送上了斷頭台,這樣的君王又如何值得他們獻出性命!
可轉念一想,大哥的父親當年位居河北招撫使,奮勇抗金,何等的忠義,最終不還是在因得罪當時的權相黃潛善而被貶謫嶺南,後召回時為亂軍叛將所殺。可即便如此,大哥始終以效忠宋室、保家衛國為榮。若讓他真的背叛朝廷是萬萬不可能的。可他一片忠心,落得今日的下場,他可有一絲的後悔?
突然,眼前寒光一閃,她一愣,隨即飛身撲了過去,死死抱住楊甜婉,伸手去奪她手裏的簪子,急道:“大嫂,你要幹什麼啊!你怎麼能做傻事!若是大哥地下有知,他怎麼舍得啊!”
楊甜婉卻不說話,隻是手中的簪子死死抵著頸項。涘兒不敢鬆手,隻哭著求她:“大嫂,這世上,我隻有你一個親人了!若連你也丟下我,這世上還有誰會理我!”她力氣不如楊甜婉,簪子已刺破她的皮膚,殷紅的血珠一串串滴了下來,涘兒一驚,用手捂住她的傷口,她見懇求無用,便吼道:“楊甜婉,你身為張家長媳,大哥的未亡人,沒有給張家延續香火,沒有為夫君守孝送終,你有何麵目下去見我張家列祖列宗?便是你即刻死了,你也不能入我張氏宗祠,誰也不會承認你是張憲的妻子!”
楊甜婉聞言終於有了反應,手抖了一抖,涘兒立刻將她手中的簪子抽出,扔進角落,複又抱住她,哭道:“大嫂,大哥為人忠義,卻遭人陷害,毀他一世英名。我們不能讓他背著冤屈,受世人唾罵。我們要為他報仇、為他雪冤啊!大嫂,你是大哥的未亡人,一定要為他洗雪恥辱啊!”
楊甜婉顫抖著癱軟了身子,縮在涘兒的懷裏哭了起來。“涘兒,我真想死啊!我一閉上眼,就看到宗本血淋淋地站在我麵前,是我害了他啊!是我,是我,都是我害得啊!要是他不娶我,他便可以逃過此劫——”
涘兒隻是搖頭,將她死死抱住。“你忘了我跟你說過的話了嗎?即便不是你,秦檜也會另找一個女子以嶽家女的身份嫁給大哥。這是他們設的局,旨在誣陷大哥,不會去管他們的棋子究竟是何人。你不要再自責了,這不是你的錯!大嫂,如果你真要恨,就恨秦檜吧!是他構陷冤獄,是他想害嶽宣撫,是他害死了大哥!我們為大哥報仇、報仇!”
楊甜婉脆弱地不堪一擊,她猶疑地抬頭看涘兒,問:“是秦檜?是他害死宗本的?”
“是他!”涘兒斬釘截鐵地道,她握著楊甜婉的手,一字一頓地道:“我們要活著為大哥報仇,要為他洗雪冤屈!大嫂,我們不能死,我們要睜著眼看著秦檜得到應有的懲罰!”
仇恨終於取代了她眼中的空茫,楊甜婉瞪著黑暗中的虛無,嘴裏念念有詞,似是要讓自己記住。可涘兒知道她在為活下去找理由。
大年初一,張燈結彩、換新衣拜新年。
昨日經萬俟卨特別囑咐,獄卒送來紅紙彩旗、精美菜肴。卻被安娘全部掀翻在地,紅紙彩旗全部撕碎了扔在地上,哭叫著讓她們滾。
“你們這些趨炎附勢的小人,我父兄在沙場保家衛國時,你們在哪兒?如今他們含冤而死,你們竟送上這些東西戳我們的心窩!你們摸摸良心,不,你們的良心被狗吃了!滾,帶上你們的東西都給我滾!”
安娘沒了力氣,跪坐在地,不停地抽泣。平娘安靜地坐在牆角抱著銀瓶發呆。嶽夫人低頭看了看身上灰舊的囚服,想了一瞬,道:“安娘,金定,把震、霆、甫兒內裏的褻衣脫了,穿在外麵。如今身陷囹圄,隻能事急從權了!”
褻衣本就單薄貼身,並不寬鬆,外麵穿著棉衣根本套不上去,嶽夫人索性讓他們脫了棉衣,白色的褻衣套在外麵,權當喪服。此時是一年中最冷的時節,而獄中本就陰寒,大人穿著棉衣尚且抵抗不了寒冷,遑論小孩子。嶽甫哭鬧著縮成一團,鞏氏實在不忍心,跪下求嶽夫人,嶽夫人看著孫兒可憐,這才讓他們在都穿上棉衣。
涘兒和楊甜婉也將褻衣穿在外麵,可單有了孝服,卻沒有靈位。因實在找不到木牌,楊甜婉從石床下抽出一塊方磚,用簪子在上麵刻了張憲的名字,以作靈位。安娘也依此法做了。她們將食物供奉在靈位前,依次拜過,就跪在靈前守喪。這一守便是五天。
初五晚間的時候,獄卒讓她們收拾一下,明日即有人押解她們發配嶺南。涘兒與平娘還有幾個小的都不滿十五歲,因而要沒入掖庭為奴。
嶽甫隻有兩歲,根本離不開人照顧,鞏氏聽到要將兒子留在臨安,拚死護著不鬆手,哭喊著:“應祥已經不在了,現在還要奪走我的兒子!這是應祥唯一的血脈了!他還這麼小,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我的身邊,我不能丟下他啊!娘,你讓我帶著甫兒吧!”
嶽夫人也不忍心留下幼子和繈褓中的孫子,但嶺南路途遙遠,據說當地多有瘴氣,是蠻荒之地,尋常人進入嶺南都未必能適應那樣惡劣的環境,何況是孩童。雖然留在臨安同樣危險,但嶽飛在京的同僚哪怕隻念著一點同袍之義,能護住嶽家一條血脈也是萬幸。
可不論嶽夫人怎麼勸,鞏氏皆不為所動,隻抱著孩子不鬆手,哭鬧不休。嶽夫人紅了眼,揚手就打了下去。突如其來的一巴掌把所有人都打懵了,鞏氏難以置信地撫著臉,瞪著平日對她和顏悅色的婆婆。
嶽夫人的手顫抖著,指著她喝道:“以吾夫之賢,可使無後乎?你既是嶽家的女人,就要承受這些!”
鞏氏默默不語,安娘扶過鞏氏,輕聲勸慰著,說到情動時,聯想到家中的幼子,也是潸然淚下,兩人便抱在一起哭。嶽夫人看著她們年少守寡,又是心疼又是哀傷,坐在床腳隻是歎氣。“你們當我是鐵石心腸嗎?我也心疼、我也舍不得,可我有什麼辦法!發配嶺南,何止千裏之途,現下是寒冬,他們這麼小的孩子怎麼禁得住風霜雨雪!我知道你們的顧忌,那宮裏看似富麗堂皇,卻藏著刀光劍影,可走是死、留也是死,我們隻能一搏,賭這世上還有良心未泯之人能保住我們嶽家的這一點血脈!”
鞏氏默默聽著,她知道婆婆說的有理,可看著懷裏剛會說話的孩子,想著今朝一別,也許就再無相見之期,就禁不住淚如雨下。她哭了一陣,也下定了決心,道:“我聽從娘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