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夫人聽他這麼說,心裏反倒不好受。她走到鞏氏身邊,竟跪了下來,鞏氏大驚,忙和安娘去攙扶,嶽夫人這才坐下。拉著鞏氏的手道:“雲兒有妻如你,是嶽家的福氣!”婆媳倆哭了一陣,嶽夫人知道時間緊迫,強打起精神,拉過三個兒子細細交代,特意囑咐嶽霖要照顧好兩個弟弟和侄兒。嶽霖含淚一一應下,竟是一滴眼淚也沒掉。
嶽夫人為人持重,她深知此一別也許就是死別,眼前的孩子還這麼小,放在這虎口裏,她怎麼叮囑都不能安心。眼淚終是落了下來,她蹲下,將三個孩子抱在懷中,一個個親過、摸過,尤其是兩個小的,她摸著他們的頭,又道:“震兒、霆兒,以後要聽哥哥姐姐的話,不要耍性子,知不知道?今後沒有娘在身邊,要好好吃飯,知不知道?今後你們三兄弟要互相扶持、禍福與共,你們是甫兒的叔叔,一定要照顧好他,知不知道?你們一定要好好的,答應娘,好不好?”
嶽震、嶽霆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隻聽到母親說要離開他們,便嚇得大哭,死死抱住娘親不鬆手。嶽夫人再難壓抑心中的悲傷,摟著三個孩子哭成一團。
這一夜注定是無眠,她們珍惜團聚的每一分時光,她們是那樣害怕黎明的來臨,因為它不再象征著希望,而是意味著分別。
涘兒抱著楊甜婉的胳膊,枕在她的肩頭,輕聲道:“大嫂,提防那些押解的官差,我怕他們會被人收買,在路上加害你們,一定要小心再小心!”
楊甜婉連連點頭,反手拉著她的手,急道:“你也是。宮廷不比外麵,有太多的陰謀詭計、爾虞我詐,你一定要小心啊!”
涘兒垂眸點頭,“我知道。”忽而抬頭道:“大嫂,若你平安到了嶺南,若有合適的人就——”
“不可能!我生是張家人、死是張家鬼,我絕不改嫁!你不要再說了!”楊甜婉驀然打斷她,喘著粗氣吼道。
涘兒緩緩拉著她的手道:“我豈會不知大嫂的心意,請聽我把話說完。張家傳到大哥這一代,已是一脈單傳,如今大哥已經不在了,張家注定絕後。可我張家亦算名門,不能就此斷絕。因此,我有一個不情之請,大嫂若是遇到合適的孩子就過繼到你的膝下,讓他秉承張家的門楣,延續張家的香火!”
楊甜婉一愣,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她神色莫名地看著涘兒,涘兒竟撲通一聲跪在她麵前,磕了一個響頭。“大嫂,涘兒求你!”
楊甜婉眼睛通紅,卻強忍著眼淚,跪下扶著她的手臂,沉重地點點頭。“我答應你。”
涘兒不顧她的阻攔,又是一拜,才在她的攙扶下起身,眼中冰芒一片,嘴角輕抿,喃喃:“張家後繼有人,我便可以放手報仇了!”
楊甜婉一驚,攥著涘兒的手愈發緊,“你剛才說什麼?”
涘兒抬頭,那雙清明的眼眸中燃燒著滔天的恨意,她微翹起唇角,低聲道:“他既讓我入宮,就是上天給我報仇的機會,我要以仇人之血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
楊甜婉望進一片滿是恨意的眼眸,心中沉重心疼地摸了摸她的頭,柔聲道:“可我相信,若是宗本地下有知,他定不願你為他涉險報仇,他隻要你活著,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地活著!”
涘兒一怔,眼中的恨意消散了些,可她堅定地搖了搖頭:“我這殘軀,多活一天便是上天憐憫。我本隻希望闔家平安,可連這微末的心願都不能達成,弄到如今生離死別的地步,我也沒什麼好顧忌的了!那些人害我家破人亡,我便要他們雙倍奉還!這是他們欠我們的!”
楊甜婉見勸她不住,握著她皮包骨頭的手,細細叮囑:“你要報仇,我絕不攔你!可我以長嫂的身份要你記住,你一定要活著!這世上你還有我,我是你一輩子的親人,我們一定會再團聚,一定會!”
涘兒不停地點頭,她輕倚在楊甜婉的身邊,眼睛澀的生疼,她卻沒有一滴眼淚,她看著小窗口逐漸明亮起來,她知道黎明已經來了,該麵對的她們終將麵對!
臨行前,獄卒給她們帶上枷鎖,涘兒與平娘幾個隻是綁了手,排著隊一個個走了出來。
今日是嶽飛、嶽雲、張憲的頭七,鞏氏作為長房長媳扶著靈位跟在嶽夫人身後,走出長長的過道,獄門打開時,突如其來的光亮讓她們很難適應,外麵一地的銀白,竟是下了一夜的大雪。她們相扶著慢慢走出,押解的官差和宮人早已等候在門外。
嶽夫人跌跌撞撞地走了出來,隻覺得一人撲倒在她腳邊,叫了一聲娘,嶽夫人目不能視物,卻聞言跪倒在地。眼前的景象慢慢明晰,嶽雷瘦削的臉映入眼簾,她細細打量了一番,幸而嶽雷雖然瘦,身上卻沒有傷痕。嶽夫人放了心,伸手想要撫摸兒子的臉,奈何兩人都戴著長枷,根本觸碰不到。嶽夫人看著酷似丈夫的嶽雷,忍著心痛問:“你爹臨走可有交代什麼話?”
嶽雷強忍著悲痛搖了搖頭,“爹並沒有同我們關押在一起。即便大哥與姐夫押上堂時,也是分開審問,難得一見!隻最後定罪時,萬俟卨要爹和父兄畫押時,大哥與姐夫拒不畫押,奈何衙役如何動用大刑,大哥與姐夫都未曾鬆口承認罪狀!是爹不忍心再看他們受刑,提筆畫了押,但爹沒有認罪,隻寫了‘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個字!可萬俟卨依舊定了父兄與姐夫的罪,官家朱筆批了賜死!”
平娘雙手束於身前,那隻曾經裝有毒酒的銀瓶就揣在懷裏,瓶底是嶽飛生前用指甲劃刻的“天日昭昭”四個字。涘兒站在平娘身邊,看到她緊握著拳頭,綁在腕間的繩子將她手腕上勒出一道紅印。
嶽夫人眼睛一紅,又問:“你大哥和姐夫可留下什麼話?”
嶽雷渾身一顫,眼淚流了下來。“我被關進去時,大哥與姐夫早被打的皮開肉綻,身上新傷疊著舊傷,沒有一塊好肉!手腕腳腕都被鐐銬磨穿了,上趟都靠獄卒來拖。有一次,獄卒要對我動刑,大哥和姐夫站都站不穩,卻拚了命攔著,才讓我毫發無傷。萬俟卨逼迫大哥與姐夫認罪時,他們被打的不成人樣,拖回來時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可他們知道沒時間了,隻叮囑我要照顧好家裏,對母親盡孝。”回想當時,他哭的泣不成聲,扭頭對著楊甜婉和涘兒道:“姐夫有話讓我帶給楊姐姐和小妹。他說他對不起楊姐姐,說他死後,莫以他為念,嫁娶不問,他欠你的,隻能來生再還了!小妹,姐夫說,他一死,以前一切就了結了,你要開始新的生活,不要報仇!”他想起當時的情景,伏地大哭。
涘兒一想到大哥體無完膚的樣子,就心如刀割,他知道她的心思,可大仇不報,她枉生為人。
楊甜婉微翹著嘴角,似笑似哭,她仰頭看著太陽,在她心裏張憲就是太陽。他說他對不起她,可她要的不是對不起,不是來生報答,她要的僅是此生她在他心中有那一席之地。
嶽夫人看著眼前痛哭失聲的兒子,想起當年,嶽雲十二歲參軍,夫君是嚴父,不僅不會關照兒子,怕是對他要比尋常兵將更嚴厲些,嶽雲在軍中受的苦可想而知。因此,當嶽雷十幾歲時,她抵死也不讓嶽雷進嶽家軍,夫君拗不過她,道了一句“慈母多敗兒”便再不管了。因而,嶽雷才逃過一劫。可如今她再不能慈母下去,她要接替夫君將嶽雷教養成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她低聲說了一句,語氣卻極為嚴厲。“男兒膝下有黃金,男兒流血不流淚!你給我站起來,不要丟了你父兄的臉麵!”
嶽雷抬起頭,有一瞬的錯愕,他仿佛看到父親就站在那,對他厲聲嗬斥。他渾身一震,看著蒼老了十歲的母親、憔悴的嫂姐、年幼的弟弟,他已是全家唯一長成的男人。他的眼神幾番變化,有脆弱、有迷茫和不確定,最終卻化為堅強。他撐著長枷勉力站了起來,臉上淚痕未幹,聲音卻剛強起來。“兒子知錯,再不敢作此狀了!”
嶽夫人點點頭,沉聲道:“嶽雷,你來扶靈。”
嶽雷一愣,急急轉頭,這才看到鞏氏長枷上捧著的石磚靈位,他恭敬地跪下,從鞏氏手裏艱難接過靈位,緩緩起身,立於嶽夫人身側。
幾個宮人從獄卒手上領過幾個孩子,嶽甫不想走路,朝著鞏氏伸出小手,鞏氏雖早已下定決心,可孩子哭著叫娘,心酸和悲戚齊齊湧上心頭,她扭頭不去看,眼淚卻奪眶而出。
平娘、嶽霖帶著兩個弟弟朝著嶽夫人行了拜別之禮,涘兒也朝著楊甜婉躬身行禮,雖然不曾言語,但心意自明。
宮人剛要帶他們走,一個著粗布青衣的男子緩緩走來,衙役們立時警惕,嶽夫人卻愣住了,似是壓抑了某種情緒,終是客氣道:“韓樞密使有禮。”
韓世忠竟老臉一紅,羞愧地一揖到地,道:“嫂夫人休要折煞我了!”他緩步走近,就連嶽夫人也嚇了一跳,這哪還是英武不凡的元帥,分明就是年過半百的農夫!斑白的頭發、渾濁的眼珠,這位剛過而立的儒將竟蒼老至此。
韓世忠對他們的驚異不以為意,直麵嶽夫人悵然道:“嫂夫人,鵬舉之事,良臣已盡力。不是我為自己辯解,當初大理寺定下謀反之罪時,我曾當麵質問過秦會之,這樣子虛烏有、沒有真憑實據的事,如何定罪?他竟說應祥與宗本書信雖不明,其事體莫須有。我便進宮準備向官家陳情,官家卻拒而不見,當日便準了大理寺的奏疏。良臣自感無用,便也辭了官,餘生便付諸於鄉野之間,再不問世事。可今日嫂夫人起程,良臣無論如何都要送上一送!”
韓世忠不怕牽連前來相送,已非易事。嶽夫人動容地盈盈一拜,道:“如今嶽家淪落,世人皆避之唯恐不及。韓世兄能為先夫如此奔走,我已感激不盡,再不敢有任何怨言。我本不願再以紅塵之事煩擾世兄,隻我這一去,前路難料,自身難保,便將我這幾個年幼的孩子托付於世兄,世兄若有心,幫扶他們一下,來世我願做牛做馬報答世兄!”
嶽夫人說著便要跪倒,韓世忠連忙扶住,急道:“嫂夫人言重了。良臣雖已是一介布衣,但與鵬舉同袍之情一世難忘。他的子女便是我的子女,便是拚盡全力也會護他們周全。嫂夫人,請放心!”
嶽夫人得了韓世忠的承諾,終是放了一半的心,也深知此刻再說感激亦是無用,可這份大恩她記在心裏,再難忘卻。
等候的宮人已有些不耐煩,韓世忠對他們安撫幾句,又行了大禮。韓世忠當初官居一品,是武官中的最高領袖,竟會對最低賤的閹人行大禮,足以令幾個宮人受寵若驚。他們紛紛還禮,拉著涘兒和平娘的繩子也鬆了幾分。
宮人看了天色著實不敢再耽擱,向韓世忠告了罪,便帶著涘兒、平娘幾個小的往外走。嶽霖護著兩個弟弟,牽著嶽甫,一步一挨地往外走。孩童的心理最是敏感,也許他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他們感受到了恐懼,眼巴巴地看著離母親越來越遠,嶽家三兄弟強忍著不哭,可嶽甫卻哭叫著想要掙開嶽霖,撲向母親,嶽霖死死拽住他,不停地安撫:“甫兒乖,甫兒聽話!”
鞏氏情不自禁地向前一步,立刻被衙役製止,她前傾著身子,看著漸行漸遠的兒子,幾度張口想要呼喚,可直到嶽甫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她終是沒有開口,所有的力氣卸盡,她癱倒在地,此時才一聲聲地喚著:“甫兒,我的甫兒,你一定要平安長大!”
臨安皇宮依鳳凰山而建,不僅精致秀美,更是揉進兵法易守難攻之勢。宮城看似小巧玲瓏,卻堅固異常。
踏進宮門的一瞬,涘兒知道她此生再難擺脫宿命的糾纏。她曾以為踏進這道宮門,隻是為他的前程多鋪一塊磚,卻不料如今她身上多了一條使命,背負了更多的人命。
進了宮門,宮人將他們手上的繩索解開,雖是沒入掖庭,但總歸男女有別,他們進入掖庭就必須要分開。
平娘越過涘兒,走到嶽霖麵前,沉著臉色道:“記住,你是嶽家的男兒。”說完轉身便走。
涘兒知道平娘寡言,自那日得知嶽飛死訊後,她便再未開口說過話,即便方才與嶽夫人分別,她也未曾出聲。涘兒扭頭看向佯裝堅強的嶽霖,柔聲道:“霖兒,要照顧好自己還有弟弟們!”
嶽霖使勁點頭,手裏緊緊攥著弟弟和嶽甫的小手,看著她們漸漸走遠。
掖庭宮道狹長,兩邊是高高的宮牆,毫無景致可言。昨夜下了一夜的雪,幾個穿著厚重棉衣的宮人掃著雪,目不斜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