涘兒被四個宮人夾在中間,兩個宮人在前,兩個宮人在後,進了宮他們也放鬆了警惕,也不理會她們,自顧自地說話談笑。
涘兒與平娘並肩走著,涘兒兀自想著心事,平娘卻突然開口道:“你說,我們能等到父兄平反昭雪的一天嗎?”
涘兒一愣,平娘剛烈桀驁,她原以為平娘定會附和她的複仇大計,卻沒想到她竟會寄希望於賜死父兄的皇帝為他們平反昭雪。她不解地問:“平娘,你不恨嗎?”
平娘淡然一笑,可這笑何其慘淡。“恨有用嗎?”她轉頭看向涘兒,眼神中頗多無奈。“涘兒,我了解我的父親,他一生盡忠報國,雖然對官家的議和態度諸多微詞,可他一生隻效忠於官家,絕無二心。‘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官家將他賜死,我想父親並沒有怨言。可謀反之罪,卻是將他一片丹心頃刻打碎。他可以身死,卻不能扣著謀反的罪名。就像你父親,當年也是一代抗金名將,被奸臣陷害貶謫他鄉,可官家一旦詔命他領軍抗敵,他仍能毫無怨言地回來。在他們眼中,國永遠排在家之前,君王是永遠的信仰,他們可以馬革裹屍,卻不能在青史留有汙名!”
涘兒情不自禁放慢了腳步,她承認平娘說的一切都對。可她還是不能接受,為了一個不信任自己的君王付諸生命,真的值得嗎?可她知道如果大哥在此,他一定會同意平娘所說,張家一門忠義,絕不容亂臣賊子。她一時迷惑了,她下定決心要複仇的,可這究竟是不是大哥想要的呢?
平娘輕輕挽起涘兒的手臂,扶著她慢慢向前,輕聲道:“涘兒,我知道你早已打定主意報仇,你也有能力報仇!可這大宋的半壁江山皆是你我父兄在馬背上打下來的,是踏著多少同胞的血肉壘起來的!你若報仇,必將撼動他們以性命守衛的家國,你忍心看他們多年之功毀於一旦嗎?”
涘兒下意識地搖搖頭,她怎麼忘了,自她知道身世的那一天起,她便以女真人自居,她早忘了將她養大的是宋人,是視這片疆土為生命的宋人。
涘兒糾結地看著她,“難道你是要我逢迎殺害我大哥的凶手,期待著他有一天良心發現,為他們平反昭雪嗎?平兒,這不像你!你快意恩仇,從來不會在意別人的看法,怎麼在這件事上反倒畏首畏尾了呢?”
平娘慘淡一笑,“以前我什麼都不在乎,即便我想到也許會是這樣的結局,我都沒有怕過。可當我看到父親刻在瓶底的字,我突然覺得我以前那樣想是錯的,父親一生為國為民,他不圖青史留名,可他的忠義不能蒙上汙點。我不能容忍父親用性命守護的國家的子民指著他罵亂臣賊子,他們應該知道真相,應該知道他們的英雄究竟是為什麼死的!”
涘兒一愣,登時混亂了。她要為張憲報仇,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可這究竟是不是大哥所願呢?大哥一直以繼承先父抗金遺願為己任,他能視自己這個外族人為親妹,就已經放下了門戶之見,而自己卻對女真人的身份耿耿於懷。可若是既要保全宋室,又為大哥翻案,她知道困難重重。可如果這是大哥的遺願,那她拚死也要達成。
涘兒頹然地點點頭,“我懂你的意思,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她們走過長長的複道,進入掖庭局,重重的院落裏皆是負罪之人在幹各種粗活,天寒地凍,他們或站或蹲在雪地裏幹著活,宮人們不時地惡言相向,更有甚者拿著小鞭抽打著動作緩慢的官奴。
她們緩步走著,一個院落一個院落地看,不時聽到慘叫聲和求饒聲。即便料想到,可這樣的畫麵仍深深震撼了她們的心神。她們走進一座院子,裝滿髒衣的木盆幾乎占滿了整個院子,幾個女子正合力在一口井邊提水。
平娘靠著涘兒,竟淺淺地笑了起來,輕聲道:“有時想,活著要比死困難很多。苟延殘喘地活著也許比一刀斃命更痛苦!勾踐十年臥薪嚐膽,心理上承受的折磨遠比肉體上更甚,可他終是等到了機會,所以我相信我們的父兄也會等到昭雪的那一天!真到那一天我會借著你的眼睛去看,看嶽家的旗幟重新樹立起來。”她輕輕摟了摟涘兒,眼睛裏有前所未有的光彩,混合著溫暖、堅韌和寧折毋彎。“涘兒,代我照顧弟弟和甫兒,我先走一步了!”
涘兒沒有反應過來,平娘已離開她身邊,她下意識去抓,平娘已跑向井邊,她大驚,尖叫:“平兒,不要!”她追在平娘身後,可平娘動作矯捷,她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大。
看守她們的宮人發覺不對,一麵呼喝著看守好院門,一麵著人攔截。可平娘已跑到井邊,井邊打水的女子早嚇得癱倒在地,根本無法起身。平娘雙手撐住井口,縱身一躍,口中高聲叫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人便消失在了井口。
涘兒看到平娘的動作,已經嚇得麵無血色,她拚盡全力奮力一撲,卻什麼也沒夠到,頭結結實實地撞在井口,眼前一黑,她感到什麼從頭頂湧出,粘膩、溫暖,可她的掌心卻什麼也握不到。另一隻手裏的方磚靈位砸在井口上摔得粉碎,張憲的名字支離破碎。
腳步聲在耳邊此起彼伏,一個聲音極其尖銳:“快按住她,別再讓她也出了事!”
涘兒原本昏昏沉沉,幾欲暈厥,可感知還在,有人按著她的肩膀將她托了起來,她緩緩睜開眼睛,眼睫上紅豔豔的,連帶著看什麼都染了血色。她看到沾血的井口,想到方才平娘就是在這一撐一跳——
她渾身一震,使勁掙開押著她的兩個宮人,再度撲到井口,看著井中不見一絲漣漪的井水,失聲大叫:“救人啊!你們快救人啊!平兒,平兒,你回答我,平兒——”
領她們入宮的幾個宮人,早已亂了陣腳,看到涘兒趴在井邊,生怕她再跳下去,急忙過來將她拉開。
涘兒被人架著拖離井口,她早已六神無主,可心中隻有一個信念,她掙紮著求他們,可宮人隻想將她拖離井口,她抓著一人的衣袖,順勢跪在地上,連連磕頭,求道:“我求求你們,快救救她,她還有救的!我求求你們了!”她一邊求一邊磕頭,頭上的鮮血湧的更急,一陣眩暈襲來,她歪倒在地,實在沒了力氣,卻仍在求:“救救平兒,救救她,救救她!”
涘兒披頭散發的躺在地上,血蹭的到處都是,臉色發白,臉上又是血又是淚,卻仍不停地叫著救人。此情此景,再是鐵石心腸的人也動了惻隱之心。隻是先前就有人吃不得苦,投過井,因而這井口修得比尋常井口窄,涘兒和平娘是未長成的姑娘,骨架小、身子又柔軟,因而可以躍下,但成年人卻下不去。這人又不能一直泡在水裏,若是汙了水源——正犯難時,一個清朗聲音急道:“拆了井口,速速救人!”
宮人回頭一看,院門口站著一位身披狐裘的少年,貴不可言,隻領口發絲稍顯淩亂,一看便是情急趕過來的。他看了一眼跌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涘兒,毫不猶豫地脫下狐裘包在她身上。那罕有的白狐皮被塵土、鮮血玷汙,他卻毫不在乎。他從懷中掏了一方素淨帕子,按在她頭頂的傷口,輕柔地喚了一聲“涘兒”。
涘兒神智迷失,隻覺得有人輕柔地抱起她,是那麼柔軟和溫暖,額頭上不再濕膩膩的難受,她睜開眼想要看清眼前的人,可一切都好似籠在紗裏看不真切。可那影子多像他啊,她艱難地抬手,他溫熱的手掌立時便握住她的,她仿佛找到了依靠,喘著氣道:“救救平兒,救救平兒。”
宮人們認出了眼前的少年,紛紛跪倒。“參見吳國公。”
趙璩半抱著涘兒,抬頭瞪向他們,急道:“救人要緊,一切後果自有我一力承擔!”
那些宮人再不敢耽擱,找錘子的找錘子,找繩子的找繩子,費了半天功夫,井口已被鑿開,一個身形瘦小熟識水性的宮人下到井底,幾個宮人在上麵一齊用力,將他們拽了上來。
涘兒恢複了些氣力,終於看清抱著她的人,她的心底閃過一絲失望。她想到井邊去,情急起身,便又是一陣天旋地轉。趙璩知道她一顆心全放在嶽平身上,便扶著她走向井邊。
可等待的時間越長,她心中的恐懼越甚,她不能抑製地顫抖,直到看到那抹白色,她腳一軟,就要癱倒。趙璩一手拖著她,對圍在身邊的宮人急道:“快幫忙救人!”
宮人們七手八腳的將人放下,許是天氣的緣故,平娘已渾身僵硬,黑黑的長發覆蓋在她慘白的臉上,她雙目緊閉,嘴角竟微微上揚,就好似睡著了一樣。涘兒想過去,卻被趙璩攔住,他貼著她的耳朵低聲卻快速地道:“讓他們先救人,你去幫不上忙,反倒會添麻煩。”
涘兒頻頻點頭,趙璩的每一句話都像救命稻草一般,她想要一一抓住,她願意相信他的每一句話。她看著壯碩的宮人拚命在壓平娘的腹部,雖有水吐出,平娘卻始終沒有睜開眼睛。經過一番折騰,宮人們能用的辦法皆已用盡,領頭的宮人伏在平娘的胸口聽了聽,又湊到鼻前聽了聽,終是歎著氣起身回稟:“國公爺,小的們已經盡力,嶽姑娘溺水時間過長,脈搏氣息俱無,已然不治。小的看管不利,請公爺治罪!”
趙璩臉色一黯,緩緩道:“如何治罪,自有掖庭令發落。”他低頭看著縮在懷裏的涘兒,她瞪大著雙眼,毫無目的地望著前方,鮮血在她的臉上結了痂子,臉色卻是白中泛青,他看過她那麼多靈動的表情,從沒料想過有一天會看到她如此的絕望和無助,讓他這樣的心疼、憐惜。他情不自禁地將她往懷裏揉了揉,柔聲喚她:“涘兒。”
涘兒茫然地抬頭看他,微微皺了皺眉頭,下一刻她使勁掙開了他的手,甩掉身上裹著的狐裘,跌跪在地,她看到剛才因施救而脫下的棉衣,還有從平娘懷中掏出的銀瓶就靜靜躺在她的手邊,眼淚再難抑製地滾了下來。輕輕將銀瓶撿起,用身上早已髒汙的褻衣擦幹淨,拉過平娘的雙手合抱住銀瓶置於胸前,她的手臂冰冷僵硬,猶如冰棍。再將她臉上的頭發理順別在耳後,用袖子擦去她臉上的水漬。
涘兒愣愣看著她的麵龐,細細摩挲,她不能相信方才還活生生地站在她身邊跟她說話的人,此時卻已經渾身冰冷地躺在這兒,不言不語、再無生息。她伏在平娘的肩上,嚶嚶哭道:“壞丫頭,你怎麼能這麼自私,丟我一個人!我們說好的,生死與共、不離不棄,你讓我肩負起你的責任,讓我承受這麼多痛苦!我不原諒你,我永遠都不原諒你!”她的聲音近乎嘶吼,嘶吼中帶著哭腔。
她伏在平娘的身上,摩挲著她手裏的銀瓶,一筆一劃撫過瓶底深深的刻字,平娘的聲音似乎仍在耳邊回響,她有一瞬間的清醒,胸口被怨恨充斥著,她喊道:“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平兒,我答應你,此生必要為大哥、嶽宣撫和雲大哥雪冤!今日起,霖、震、霆便是我親弟,嶽甫是我侄兒,我拚死也會保護他們。”
這句誓言幾乎用盡了她所有的力氣,頭上的傷口隱隱作痛,心口仿若灌了鉛一般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渾身如撕裂一般的疼痛,尤其是腹部如石墨一般碾過的疼痛。這樣的疼痛無以宣泄,她握著平娘的手,任眼淚一滴滴落下,壓在頭頂的錦帕飄落,血流了下來,她眼前血紅一片,平娘白色褻衣上仿佛開出一朵朵絢爛的花,她伸手去抓,卻怎麼也也抓不到。
她一手抓空,跌在平娘身上,仿佛隨著這一摔,渾身的力氣全部抽走,一股熱流從腹部湧出,她一手按著肚子,一手拉著平娘的手,歪倒在地,神誌逐漸迷失——
她們仍是無憂無慮的少女,不在這冰冷的深宮,而是在遍地開滿野花的吳山之上,安娘與楊甜婉在不遠處逗著呀呀學語的高寧,涘兒想走過去,卻被一隻冰涼的手拉住,她回過頭,平娘衝她淡淡而笑,一切還是那樣美好——
她任自己倒下,她真的累了,累得來不及思考,什麼目的、承諾、複仇都離她好遠好遠,她隻想睡去——
“血——”一個宮人指著涘兒的衣裙喊道。
趙璩一愣,稍稍伸頭一看,心念電轉,便已明了。他撿起掉在地上的狐裘將她裹好,將她攔腰抱起,轉頭又看向躺在地上的嶽平,沉聲道:“將嶽姑娘妥善收殮,我會稟明官家,看如何下葬。你們知道輕重的,不要自作聰明!”他收緊手臂,將涘兒抱得更緊,快步而去。
——————————————————————————還有兩星期拆石膏,還要進行恢複鍛煉,希望手臂恢複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