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宮門深似海(1 / 3)

冬去春來,轉眼一個寒暑。涘兒在掖庭中已有一年,這一年辛苦有之、傷痛有之,但漸漸都化為習慣、平靜與淡漠。

將手中的衣服全部晾曬在衣架上,將滿是水滴的手在衣服上擦幹淨。春寒料峭,她的手凍得紅紅的,五根手指腫的跟蘿卜一樣。她輕輕往手上哈著氣,感覺溫暖一點點滲進關節裏,她長長出了口氣。

“涘兒,吃飯了!”同屋的莘桐站在飯堂門口高聲叫她,她忙把木盆靠到院牆邊,匆匆跑了過去。

浣衣房裏的姑娘們都已圍坐在飯桌旁,見莘桐和涘兒進來,立馬空出座位讓涘兒坐,涘兒早已習以為常,衝她們笑笑,挨著她們坐了,端起碗來吃飯。

這一年中,浣衣房中上至管事的宮人,下至官婢都對她極為照顧,一方麵是因為她們雖在宮中,但也曾聽聞過嶽飛與張憲的事跡,對這樣的英雄極為敬重;另一方麵,她們很多人是看著平娘跳井的,那句“天日昭昭”刻進了在場每個人的心裏。她們感懷平娘的剛烈,時常偷偷在院子裏祭拜她。但這件事傳出掖庭,卻平添了詭異的色彩。流言傳說,嶽飛有女喚平,剛烈忠義,不忍看父兄含冤莫白,也為了詛咒陷害父兄之人,在掖庭投井自盡,其屍身化為鴆殺父親所用的銀瓶,其死前高呼的冤詞午夜夢回時常響徹在掖庭。神鬼之說,三人成虎,傳的人多了,平娘的名字已不為人所知,人人皆稱她為銀瓶小姐,她也不再是凡人之女,而是九天玄女,為報嶽飛解救黎民百姓於水火的恩德,下凡為其伸冤。一時間宮中傳的人心惶惶,曾有值夜的宮人聽到過女子淒厲的喊冤聲,此後再無人敢深夜單獨外出,更無人敢接近掖庭。

涘兒留在浣衣房也是想離平娘近一些,如果真有鬼神,隻怕有那一點,她也希望能夠守著平娘。平娘當日自盡的井口被毀,宮人怕水源被誤,那個井便用泥土封填了起來,那微微凸起的小土包就像一個小小的墳頭,她每日晚飯過後,都會一個人坐在土堆旁邊陪陪平娘,也不需要言語,她知道平娘了解她的寂寞。

“張姑娘,”一個熟悉的聲音讓她猛然回神,她轉頭望去,趙璩的貼身宦官康泰正躲在牆角處朝她招手。這一年來,康泰沒少給她送過東西,這也是浣衣房中人對她另眼相看的另一個原因。

她慢慢晃了過去,康泰一臉的諂媚,將手裏的東西遞了過來,見她接了,仿佛鬆了口氣,才道:“姑娘還需要什麼,盡管跟小的說。”

涘兒搖搖頭,順手打開手裏的布包,隻掀了一角,臉上一紅,隨手一包,又丟會康泰手裏,扭頭怒道:“拿回去,我不要!”

康奈的臉瞬間垮了下來,急轉到涘兒麵前,雙手合十求道:“好姑娘,您就收了吧。您要不受,我回去交不了差,定要被王爺收拾的!再說,早先送的那條應該舊了,您就換新的吧!”

涘兒的臉羞成醬紅色,聽他這麼說,更是不接,扭身就要走,康泰不敢拉扯,隻追在後麵不停地求她。涘兒隻當聽不見,悶著頭快步往睡房走。

“康公公又來給涘兒送東西啦?”莘桐打著燈籠在門口等,見涘兒快步而來,後麵跟著一個跟屁蟲,不由打趣道。

康泰見是莘桐,展演一笑,頷首行禮:“莘桐姐姐安好!“

涘兒知道莘桐沒有惡意,但讓別人看到終歸不好,急忙從康泰手中接過布包,急道:“我收下總行了吧,你快走吧!”

康泰這才舒展了眉頭,笑著應了,朝莘桐行了一禮,轉身就走了。

莘桐提著燈籠過來,斜眼睨著她,調笑道:“一月一次,準時相候,就跟那個什麼一樣!”

涘兒沒好氣地等她一眼,把手裏的布包丟給她,“你稀罕,給你好了!”

莘桐有意逗她,作勢要打開,可涘兒根本不為所動,她自覺無趣,將布包往她懷裏一塞,笑道:“恩平郡王的東西我可不敢要,我怕我前腳剛收,王爺後腳就殺過來,我可吃罪不起!”她眼珠一轉,用手指捅捅涘兒,輕聲道:“我看王爺對你是真心的。你也及笄了,該為自己的終身考慮了,莫非你想一輩子在掖庭為奴?你我的身份,尋常嫁娶都是不能的,到個顯赫家世的人府裏做丫頭也比在這強啊!”

涘兒低頭不答,莘桐卻想歪了,她拽住涘兒輕聲問:“莫非你想要名分?”她作苦惱狀,將涘兒拉到牆根底下,瞧著左右無人,才悄悄道:“我跟你說,那天我到門口送衣服時,聽到宮女們私下談論說,皇後娘娘要為兩位郡王選妃呢,聽說都是家世清白、身份顯赫的大家族。這樣的大家千金最是清高,斷不會容一個奴婢同她平起平坐!況且,你我都知道,恩平郡王那麼得寵,指不定哪天——他的妃子豈能是我們這樣的賤婢,即便我們也曾經是大家閨秀!”

莘桐也姓張,是罪臣張邦昌的女兒,說起來,莘桐是作過公主的,隻是時間很短,而且那時她也就是繈褓裏的嬰兒。張邦昌被處死時,隆祐太後見她可憐,便養在身邊,帶著她從南京逃到揚州,再逃到臨安,這一路上隨侍的宮人逃的逃、死的死,偏她像野草一般活了下來,據說還一度很受當時還是才人的吳皇後的喜愛,將她養在身邊。後因大臣皆稱張邦昌乃亂臣賊子,吳皇後為息眾怒,將莘桐遣來掖庭。吳皇後有時惦念她,便叫身邊的宮女領她出掖庭,因而莘桐的身份比較超然。莘桐為人直爽,愛打抱不平,她覺得涘兒與她同病相憐,對涘兒格外照顧。

涘兒聽了她的話,臉一白,稍稍偏頭,道:“我從沒有過這樣的念頭。”說完提步進了睡房。

莘桐以為說到她的傷心處,也不敢再提此事,吹熄了燈籠,也跟著進去。

夜已深沉,狹長的通鋪上或輕或沉的呼吸聲此起彼伏,涘兒卻睡意全無。她的耳邊一直回響著適才莘桐說過的話,吳皇後要為兩位郡王選妃。想想也對,兩位郡王的年歲都不小了,今年年初與金國的和議正式達成,官家龍心甚悅,敕封吳國公趙璩為恩平郡王、建國公趙瑗為普安郡王,特賜宮外府邸一座。有些政治敏感度高的大臣揣測著近些年宋金兩國再難起戰事,下一樁大事恐怕就是立儲。兩位郡王年歲漸大,同為太祖子孫、同為皇後撫養,詩書禮儀也不相上下,他們王妃娘家的勢力將成為他們立儲的關鍵力量。

涘兒心裏有點難受,她分不清是嫉妒還是憤怒,更有一絲歉疚和難過。她還記得平娘投井時,她撞破了頭,是趙璩抱著她去了太醫院,太醫本不願醫治罪臣的家眷,是趙璩拿權勢威逼,太醫才出手救治。也是他向官家請了恩旨,厚葬了平娘。她覺得她欠了他太多的恩情,不知如何報答。除了他每月一次給她送的東西,著實讓她又羞又窘,她有股衝動,如果再見他,她必要將他送的東西扔到他臉上才解恨。可是她有一年沒見過他了吧!

這一年雖短,卻發生了很多事情。宋金和議達成,宋向金稱臣,金冊宋康王趙構為皇帝,每逢金主生日及元旦,宋均須遣使稱賀;東以淮河中流為界,西以大散關為界,以南屬宋,以北屬金。宋割唐、鄧二州及商、秦二州之大半予金;宋每年向金納貢銀、絹各25萬兩、匹,自紹興十二年始,每年春至泗州交納。

長達十幾年的戰亂終於結束,大宋的百姓額手稱慶,他們卻不知道,戰場上數萬將士用性命奪來的疆土就這麼輕易地拱手讓人。涘兒不知道這次和議與嶽飛之死有無關係,她隻知道嶽飛收複故土、迎回二帝的夙願徹底破滅。和議達成後,金帝應允宋帝的請求,送還徽宗梓宮與太後韋氏。

紹興十二年八月,韋太後帶回了徽宗的梓宮,宋帝攜恩平郡王、普安郡王、福國長公主並韋太後的兄弟子侄親往相迎,母子見麵都覺恍如隔世。這原本令人欣慰的喜事,卻帶出了另一件禍事。

韋太後指認如今的福國長公主並不是柔福帝姬趙嬛嬛,真正的柔福帝姬早已死在北國的苦寒之地了。不論福國長公主如何喊冤,既是韋太後指證,官家不疑有他,立刻將福國長公主下獄,據說經過拷打逼問,她終於承認自己並非柔福帝姬,而是與公主有幾分相似的小尼姑,法名靜善,因在汴京結識伺候公主的貼身侍女喜兒,得知宮內的情形。後因靖康之變,她逃難來到臨安,生活窘迫無以為生,聽說曾有人冒認皇親被處死,想到自己同公主相似,便起了冒名頂替之心。官家曾親自召見過,認為是真,隻對她一雙大足頗為懷疑。靜善稱自己被擄北國,幹盡粗活,隻得鬆了裹腳布,她年歲小,小腳漸漸長大,變成了如今這樣,官家信以為真。如今真相大白,官家大怒,將靜善處以極刑,子女沒入掖庭,駙馬高士榮被削奪駙馬都尉的爵位。

聽說受牽連的還有趙璩,他一度與假公主走得很近,因為此事遭了韋太後的厭惡。另有人說韋太後更喜愛趙瑗,因而對趙璩不假辭色。

韋太後因常年生活在驚懼之中,身體孱弱,吳貴妃親侍湯藥,事無巨細。韋太後喜愛吳氏端莊嫻靜、從容淡定,因著官家原配邢氏已歿,中宮虛位多年,吳氏代掌鳳印多年,該是正式冊封皇後。官家侍母至孝,深知太後所言極是,擇了吉日昭告天下,冊封吳氏為皇後。這位自官家龍潛時便隨侍在側的女子,終於母儀天下。

涘兒緩緩從領口抽出一根紅繩,上麵係著一個箭鏃,她克服了很久,才能正視這個箭鏃,這個可以找到她的親生父母的信物。她閉了閉眼,眼前仿佛是滔天的火光,那麼熱,可浸著她的江水又是那麼冷,眼前寒光一閃——她驀然按住胸口,坐起身。因為她的動作吵醒了身旁的莘桐,她睡眼惺忪地問:“做惡夢了?”

涘兒壓抑著情緒搖搖頭,輕聲道:“我要小解。”說著慢慢蹭下床鋪,披了件外衣,輕輕開門出去了。

夜風很涼,加之在山上,風很大。她裹緊了外衣,微微發著抖。她推想該是三更了,明日要早起,再不困也要睡。她剛要回房,一陣大風刮過,遮住了天上的月光,一陣響動大做,她一驚,側耳傾聽,卻再無聲息,她以為是適才大風刮落了什麼。剛要舉步,響動又起,這回還夾雜著人聲。她一愣,屏息凝神,再不敢動。

院子中一個房間亮起微弱的光,那是平時放雜物的房間,一般不會有人進去。她知道此刻她應該立刻回到睡房,當做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可腳已不由自主地走向了危險之處。

她悄悄蹲在窗戶下,聽著裏麵的動靜,隱隱約約聽到低低的啜泣聲,她一愣,莫非是在懲戒犯事的官婢?突然一個女聲高了起來,喝道:“快說,那個賤婢還跟你說過什麼?你若想少受點罪,就快些說!她在金國的事都跟你說了多少!”

涘兒眉頭一皺,心裏卻是一驚,靜下心神傾聽。

裏麵一陣拳打腳踢,一個稚嫩破碎的聲音響起:“真的沒有了!我娘很少說起以前的事,在我和弟弟麵前更是絕口不提!我知道的都告訴你們了,饒了我吧,我真的受不了了!”

似乎沉默了很久,起先審問的女聲似是在向一人稟報:“我們這樣審她也有好幾個月了,看來她是真的什麼也不知道!”

一個聲音沉吟了半餉,冷哼一聲:“既然她真的不知道,留她亦無用處,處置了吧,別留下痕跡!”

“饒命啊,我真的什麼都說——唔——”那個掙紮求饒的女聲被人堵住了嘴。

“你馬上就能見到你那個賤婢娘,還有你那個短命鬼弟弟!”那個聲音低啞中帶著幾分陰冷。

房門“吱呀”一聲打開,幾個宮人打著燈籠出來,四周巡視了一番,才又回到門口。一個披著鬥篷半遮著臉的人緩步走了出來,看身形應該是個女子,幾個宮人護著她走出了院子。

過了一會兒,另幾個宮人也走了出來,將門虛掩好,便也出了院。

涘兒一動不動地躲在立在牆根處的木盆後,雖然院內毫無人聲,但她依然不敢動。過不多時,果然院門推開,適才幾個宮人又巡視了一遍,見確實沒人,這才走了。

又過了一會,涘兒哆哆嗦嗦地從木盆後爬了出來,踮起腳尖盡量不發出聲音貓回了睡房,帶著滿身的寒意鑽進了被窩。

莘桐自涘兒出去就沒怎麼睡好,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問:“你怎麼去了這麼久?”

涘兒揉著眼睛,道:“你睡迷糊了吧,我根本就沒出去!快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呢!”說著翻了個身,自去睡了。

莘桐茫然了一會,實在抵抗不了睡意的侵襲,迷迷糊糊地又睡著了。

第二日,一切如常。莘桐忙了一天,也就把前一天的事忘了。就這樣過了三日,莫名的臭味終於引來了注意,幾個宮婢推開雜物房,赫然見到一雙腳吊在那,失聲尖叫。雜物房吊死一個宮婢的事才被發現。

雖是初春,天氣猶寒,但屍體放了幾天,已經開始腐爛。麵部腫脹,幾乎看不出是誰。掖庭清點了人數,才知道是高霜,假柔福帝姬的女兒,想是受不得苦,上吊自盡了。

涘兒看著屍體被抬出去,一個人收拾了東西先回了睡房。莘桐緊跟著她也進去,見她在收拾床鋪,上前拽著她的胳膊,低聲問:“那天晚上你是不是看到了什麼?”

涘兒懵懂地看著她,問:“看到什麼?”

莘桐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她追問有什麼用,人已死,若是讓人知道此事有旁人知曉,怕是她們也會陷入危險。

“真是的,看到不幹淨的東西還讓不讓人吃飯了!”宮婢三三兩兩的結伴進來,涘兒側坐在床頭,疊著自己的衣裳。莘桐側頭看著她,見她神色如常,決定把這件事爛在肚子裏。

“你們聽說了嗎?今年官家準備春狩呢,要帶著兩位郡王一起去!官家的騎射雙絕,看來這次是要考兩位郡王的馬上功夫了!”幾個宮女圍在一起唧唧喳喳。

涘兒停下手裏的事,垂眸靜聽。

“我怎麼知道?自然是聽管事公公說的,他說此行規模浩大,光是隨行的宮女太監就要好幾百人,浣衣局人手根本不夠用,好像是要從咱們這調派人手過去幫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