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宮門深似海(2 / 3)

涘兒想了一瞬,慢慢抬起了頭,正對上莘桐凝視的眼神,她一愣,隨即討好一笑。莘桐沒料到她會是這個表情,不讚同地搖搖頭,涘兒湊過來搖著她的胳膊,她本就比涘兒大幾歲,一直把她當妹妹看,看她可憐兮兮的樣子,遂道:“我試試吧!”

涘兒一下抱住她的胳膊,笑道:“我就知道姐姐最好了!”

莘桐無法,看著鮮少有這樣小女兒神態的涘兒,覺得幫她一次也無妨,她頂多就是想見見恩平郡王。

果不其然,沒幾天掖庭局來人說要抽調幾個宮婢隨行,涘兒和莘桐並其他幾個女孩入選,其他人有些不高興,但涘兒與莘桐本身人緣好,且莘桐資曆最深,也無人敢說三道四。

狩獵是每朝每代彰顯軍事實力和經濟能力的一次重大活動。趙構登基後因連年征戰、四處奔逃,即便後來定都臨安,與金的戰爭也從未停息。直至去年與金和議,迎回韋太後,趙構終於找到做皇帝應該享有的特權,廣選采女入宮,修葺宮殿,今年開春就舉行狩獵。

天朗氣清,涘兒伸了個懶腰,將盆裏的衣裳晾在竹竿上,就聽莘桐在叫她,她轉頭去看,莘桐笑道:“皂莢不夠了,你去掖庭局領些過來!”

涘兒點頭應了,擦幹手上的水漬,撫平裙子上的褶皺,便出了院子。她鮮少出浣衣局的院子,但這裏的路,她走一遍就不會記錯。因為幾天後的春狩,掖庭局裏忙作一團,好不容易一個人領了皂莢給她,便又被叫了進去,涘兒聽了一耳朵,不敢耽擱,便出了掖庭局。

她抱著一布袋皂莢,不緊不慢地走著,總覺得有人跟著她,她裝作不經意地回頭,可身後空無一人。她變換著速度走著,身後的尾巴始終還在。她一隻手縮進袖中,精神緊張起來。

她拐進一個僻靜的院子,輕輕放下手中的皂莢,指尖撚起一枚針,一陣急促的呼吸聲由遠至近,涘兒作勢刺出,背後一凜,她感覺不對想要轉身,卻被人攔腰一抱,還未驚呼出聲,一個熟悉的氣息貼在她耳邊,輕聲道:“一年不見,你還要故技重施嗎?涘兒——”

這一聲“涘兒”像是穿過層層疊疊的紗籠窈窕而來,帶著男子特有的磁性。這個聲音是陌生的,可她就知道是誰,默默收了針,微微偏頭想要看他,康泰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見他們抱在一起,忙轉過身去,還帶上了門。

涘兒羞得臉通紅,使勁掙了掙,急道:“放下我!讓人看到,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趙璩卻沒有即刻鬆手,而是抱著她掂了掂,喃喃:“好像重了不少!”這才將她放了下來。

涘兒氣得頭頂都要冒煙了,轉身就要打他,卻被他攔住握住了手腕,她這才看清了他。一年不見,他跟以前不一樣了,不能說完全不同,個子高了,也比以前壯了,麵貌沒什麼變化,卻添了些許剛毅。他依舊痞痞地望著她笑,可就是跟以前不同。

趙璩看著她的顏色逐漸深邃,他手一使勁,她人就跌進他的懷裏,聽到她一聲驚呼,才柔聲道:“涘兒,你用這樣癡纏的眼神看著我,我會忍不住想——”他緩緩低頭,看著她殷紅的臉頰,逐漸成熟的五官,覺得心頭一熱,嘴唇就要碰上她的臉——

嘴還沒碰上滑膩的肌膚,一隻冰涼的手拽住他的耳朵使勁一拉,他疼得咧咧嘴,看著麵前瞪眼、一副不懷好意的涘兒,手鬆開對她的桎梏,討好笑道:“我投降,行不行?”

涘兒也鬆開他的耳朵,狠狠瞪了他一眼,提起皂莢的袋子轉身就要走,手腕一緊,身後的人難得正經地叫了她一聲,她知道他是有話跟自己說。她慢慢回轉,從他的腳一直看到他的眼,看到一抹擔憂,她的心竟痛了起來。

趙璩走到她麵前,直言道:“涘兒,如果我不讓你去春狩,你會恨我嗎?”

涘兒目光灼灼地瞪著他,冷聲道:“你說呢?”

趙璩盯著她半天,才開口發問:“你是不是想要報仇?”

涘兒垂眸,避開他的逼視,想了一瞬,低聲道:“我不知道。”

趙璩猛地抓住她的手腕,讓她直麵他,急道:“你在這兒待了一年,以你這樣的性子,你會沒想好怎麼做?涘兒,不要以卵擊石,不要做傷害自己的事,不要讓嶽平白白死了!”

涘兒眼圈一紅,氣得想要掙開他,可他說的沒錯啊,平娘是為了保護她才死的!當初他們以罪臣的親眷沒入掖庭,想要斬草除根的人隻要稍用手段,她們幾個孩子就會在這個宮廷裏無聲無息地消失,無人在意。可平娘絕然地一跳,不僅整個宮廷為之震動,民間也在傳說,加之宮廷自有的鬼神之說,讓那些居心叵測的人一時不敢對他們出手。雖然不在一起,但她知道嶽家兄弟和嶽甫是安全的。

在她養傷的那一段時間裏,每每想到平娘最後看她的眼神,她就心如刀絞。平娘早就想到了一切,她那時一心想要報仇,幾乎想要不擇手段的,可平娘最後那一番話,讓理智重新回來,她這才明白想要報仇,先要保命。平娘的死,讓人想起了嶽飛的戰功,想起了那些子虛烏有的罪名,讓更多人關注到他們的生死。

涘兒用手背抹掉臉上的水意,偏著頭不去看他的眼睛,悶聲道:“就因為是你,我才說實話的!”

趙璩一愣,隨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眼睛裏彌漫著耀眼的神采,握著涘兒的手也越來越熱,他情不自禁地叫了一聲“涘兒”。

涘兒還未從心傷中恢複過來,輕輕應了一聲,也不見他再說話,隻能淚汪汪地看著他,這一看,心一陣亂跳,她慌得去甩他的手,這一次他沒再阻攔,任她轉過身去,笑看著她紅透的耳朵。他突然想到一事,湊過去問:“我讓康泰送去的東西可喜歡?還是時下最流行的花樣呢?我輾轉求了好多人才給你弄來的!”

他不提還好,一提起此事,涘兒隻覺得全身的血液似乎都衝到了臉上,她咬著唇飛快轉身,感覺到他慌忙後退,她趁此機會一腳碾住他的腳尖,手指在他手臂的麻筋上一彈,隻聽他嚎了一嗓子,又是抱手又是跳腳,她看他這個狼狽的樣子,覺得解氣了。

外麵守著的康泰聽到動靜,不敢直接推門進來,隻戰戰兢兢地問:“王爺,您沒事吧?”

趙璩忍著痛,瞪著涘兒,沒好氣地道:“沒事!”雖然還有些心猿意馬,但總歸清醒過來,也知道時間有限,不能再耽擱。落了腳,卻還揉著胳膊,正色道:“官家鮮少出宮,這又是他作為帝王第一次狩獵,重視程度可見一斑。若你僅是在這裏無聊,想出去轉轉,我自是不會阻攔!但若你有別的心思,我隻能說我不會讓任何事發生!涘兒,你說的話,我信!但不要讓我做出傷害你的事,我不想、不願,可萬不得已,我也會去做,你明白嗎?”

涘兒臉上的血色慢慢褪去,她沒有點頭,卻直直得看著他,他沒有回避,也定定地看著她。外麵傳來康泰的催促聲,他知道時間到了,卻仍有千萬個不放心,他輕輕按在她的肩上,輕聲道:“你一切小心!”他想了想,還是決定說:“我知道給你送那個讓你覺得不好意思了!可是,對於一個姑娘家,那個確實很重要。所以,以後不要再拒絕了,好嗎?”

緋紅瞬間染上她蒼白的臉頰,她低垂了頭,不敢看他的眼睛,她感到他就在她的麵前,溫熱的呼吸就在她的頭頂。胸口一股熱衝上臉頰,她不知道現在自己臉上是不是已經紅得冒煙了,眼波流轉,卻隻盯著他的鞋尖。一隻手輕輕放在她的頭頂上,似歎似吟地喚了一聲“涘兒”,心狂跳起來,他卻摸了一下她的頭發就轉身離去了。

許久,終於平複了紊亂的心跳,她緩緩抬頭,望著空無一人的門口,心緒前所未有的亂,可她知道她想做的一定會做到。

二月二十,吉時,宋帝趙構帶著浩浩蕩蕩的隊伍前往臨安城郊舉行春狩。文武百官皆隨行,升作左相的秦檜走在隊伍最前方,就連兩個郡王也在秦檜之後,足見秦檜的地位已是真正的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後勤補給在隊伍的最後方,浣衣是最低等的活計,涘兒與莘桐看著一眼望不到邊的隊伍,隻能望塵莫及。

駐紮停當,還沒等涘兒她們喘口氣,就有幾個內宮的宮人提著大包裹過來,涘兒與莘桐麵麵相覷,這浣衣的水都沒有,要怎麼洗衣。總管太監也犯了難,涘兒隻得請命去附近的河流浣洗,總管太監有點猶豫,涘兒是罪臣妹,此次若不是莘桐求情,他決計不敢讓她出來。莘桐立即稱自己隨涘兒一起去,總管太監這才安了心。莘桐是從小長在宮中的,出了宮幾乎不能生活,且她有吳皇後撐腰,自然不會惹出什麼大事,遂準了。

涘兒與莘桐提著大包袱走到一處溪水旁,雖然四周靜謐,可她們知道已在禁軍的護衛範圍之內,隻是看不到他們的身影罷了。她們結了包袱,朱紅的顏色映入眼簾,她們瞬間明白這是誰的衣服。雖說明黃象征九五之尊,可宋帝卻尚紅色,尤以當今這位官家最甚。朱紅不似大紅明豔,卻有沉穩厚重的底蘊。這衣衫是何人的,已不言自喻。

山溪水冰涼,她們也不敢怠慢,就著冷水把衣裳洗了,幸而僅是今天出行時穿的吉服,幾乎看不出哪裏髒。兩人合力將衣裳擰幹,複又裝進盆裏,抬著往回走。

手上的活完成,她們心裏輕鬆了許多,便說起小話來。莘桐人麵廣,知道得多,但今日她顯然心有怨氣,語氣也不好。“那個劉美人仗著有幾分姿色,得些恩寵,就無法無天了。此次春狩,皇後娘娘留在宮中侍奉太後,官家準備帶劉美人同行。前日她竟帶著宮女太監硬闖賢誌堂,說官家送她的雪團貓在這走失,竟是要搜宮。皇後娘娘在佛堂禮佛,宮人們不敢打擾。淩姑姑出來好言相勸,卻遭了斥責,還要罰跪。淩姑姑是皇後娘娘身邊最親近的人,陪著官家和娘娘多少大風大浪都走過來了,就是官家對淩姑姑都極是敬重,她一個小小美人竟要當眾懲罰淩姑姑,她真是無法無天了。”

莘桐說得氣勢洶洶,涘兒聽著也覺得這個劉美人侍寵稱驕的過了。雖然這一年她困守掖庭,但宮中諸事她也了解一二。雖然她與這位吳皇後隻有一麵之緣,但那清冷端正的品貌給她留下極深刻的印象,一個30歲左右的女子眼底已滿是滄桑淡漠,她遭遇的就非尋常人可比,她就是一部傳奇。而她身邊的女官淩繡,多少年來不離不棄,據說她層幾次舍身去救吳皇後,雖是主仆,兩人已是情同姐妹。若是開罪了淩繡,就等於得罪了吳皇後。

這個劉美人是去年進宮的,容貌傾城,才華出眾,深得官家寵愛。她入宮一年有餘,近乎專寵,位分卻始終停滯在美人上。原本是貴妃的吳氏,卻在太後的支持下冊封了皇後,劉美人豈能不急。沒料到她竟急昏了頭,擅闖皇後的賢誌堂。吳皇後靜心禮佛,侍奉太後,但**事務她仍舊處理得井井有條。她平素不理會**妃嬪爭寵,也不喜妃嬪晨昏定省,劉美人竟以為吳皇後是個軟柿子,殊不知吳皇後麵對金軍都不曾畏懼過,何曾將她一個小小美人看在眼裏。

劉美人責罰淩繡,淩繡哪裏肯從,劉美人竟要宮人將淩繡綁了,恰逢此時吳皇後禮佛完畢,出來一看竟是這樣的架勢,未曾開口詢問,便命侍衛將劉美人拿下,降級一等為裁人,幽禁延福宮三月,靜思己過。原來這賢誌堂,是官家欽賜給吳皇後的寢宮,任何人皆不能擅闖,若違此例,任由吳皇後處置。官家這金口開於宮城初立之時,十幾年過去早已為人淡忘,隻是宮中諸人對吳皇後敬重有加,自然不會違犯此例,劉美人初入皇宮,不知也不為罪。但宮中諸人皆知,吳皇後為人寬厚,輕易不會責罰,但若是擅闖賢誌堂,任是多麼受寵的宮人都要重罰,無一例外。因此,劉美人降為劉才人,僅是閉門思過,已屬輕判。劉美人不服,雖回宮思過,暗地裏著人去向官家告狀,不料這次官家並未讓人斥責皇後,還將她幽禁的時間延長,改為六月,此次春狩自然不能成行。劉美人怕是為自己這次魯莽所為,悔得腸子都青了吧!

聽著莘桐的笑聲,涘兒也扯了扯嘴角,想到宮中女子使盡渾身解數爭寵上位,她的心裏就覺得悲涼。

“涘兒,你沒事吧?”莘桐看出她的心不在焉,輕碰了下她的手臂,涘兒恍然回神,輕笑著搖搖頭。

她們提著盆往回走,就要走出林子時,雜亂的馬蹄聲響起,她們抬頭一望,竟是一頭小馬駒衝了過來。莘桐長在深宮,從未見過真正的馬,此時已嚇得魂飛魄散。涘兒扔下盆,順手將她一推,雙手微張,似要擁抱衝過來的馬兒。

倒在地上的莘桐雖摔得暈頭轉向,可看到她這樣,還是驚叫了一聲。卻看到涘兒雙手揪住馬脖子上的鬃毛,雙腳在地上一蹬,人已翻身上馬,剛洗的衣服不知什麼地方勾住了,掛在她的腰間,隨著馬兒的幾次跳躍,披在了她的身上,一身朱紅煞是好看。

涘兒坐在馬背上,才感覺到小馬在瑟瑟發抖,掌心的鬃毛上濕漉漉的,她伏下、身子,這才看清掌心並不是汗,而是小馬身上流下的血。她一愣,鬆開了鬃毛,改抱著馬脖子,一手輕輕安撫,雙腿沒有刻意夾著馬腹,而是隨著它的騰躍起伏。想是小馬察覺到她沒有惡意,速度減緩,也不再那麼躁狂。

她剛放下心來,稍稍抬頭,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個個帳篷,她大驚,這才知道小馬帶她橫衝直撞,竟一路闖進駐蹕的地方,她慌了神,趴在馬脖子上對著它直愣愣的耳朵喊“停下”,小馬忽而扭頭看看她,竟慢慢停了下來。

這一停,一隊禁軍圍了上來,刀劍出鞘直指著她,她這才怕了,看著架在鼻子前的刀劍,呆坐在馬上竟不知如何是好。小馬此時也沒了剛才的霸道勁,局促不安地刨了蹄子。一人一馬麵對劍拔弩張的局麵,都是呆呆傻傻的,竟讓人有忍俊不禁的感覺。

不知哪傳來“噗嗤”一聲笑,涘兒抬頭去尋,卻聽身後馬蹄聲響,一隊兵馬追了過來。禁軍沒好氣地過去攔了,隻見一個身穿將領盔甲的人下馬,將前因後果說了,禁軍將領仍懷疑地打量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