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2章 宮門深似海(3 / 3)

這時,一匹馬從那一眾人等中慢慢踱了出來,小馬似有感應地也調轉馬頭迎了過去。涘兒看著它擦著刀尖走著,心裏又是害怕又是懊惱,趴在它耳邊,連聲求著“別去,別去。”可馬兒哪聽她的,徑直走了過去。

兩匹馬挨在一起,大馬蹭了蹭小馬的脖子,雖是動物,可眼中的關切愛護之情盡顯。涘兒明白過來這兩匹馬應該是母子,想是小馬受不了馴服,這才野性大發,衝了出來。

看到這一幕,涘兒莫名感到心酸,大馬的頭碰到了她的腿,她才驚覺自己仍然安坐於馬上,而禁軍隻是圍著她,卻沒有真動刀劍,她蹙了蹙眉,慌亂地下馬,落地時腳下被什麼絆了一下,失去平衡栽倒在地。思緒亂了一下,她抓起纏在腳上的衣服,朱紅的顏色上星星點點的汙漬,正是她剛才洗過的衣衫。她腦中一陣暈眩,皇帝的常服也等同於皇帝親臨,她竟將龍袍踩在腳下,還弄成著這髒兮兮的樣子,若是被發現——

她佯裝站起,腳一軟撲倒在地,順勢將腳下的衣服翻了麵團在身下,一聲遠遠的笑聲傳來,似是而非,她卻不敢抬頭,隻見露不出團雲暗紋,這才伏地跪下,抖著聲音道:“奴婢掖庭浣衣局的浣洗宮人,在溪邊洗衣時遇到這馬兒衝撞,情急之下想要逼停,不料誤闖此處,請贖罪。”

禁軍將領似是沉吟了片刻,才道:“你下去吧。”

涘兒一愣,沒想到竟會如此輕易的饒了自己,可她不敢怠慢,俯身拜謝,抱著那團衣服磕磕絆絆地往回走。還沒走出幾步,袖子又像是被什麼勾住了,她驀然回頭,正對上一雙大眼睛,衝著她打了個響鼻,她一愣,伸手去摸它的鬃毛,唇角帶著一絲笑——

眼角餘光瞟見牽著大馬的將軍,她呆住了,她從沒想到會再見到他,這個她再見到就想食其肉喝其血的王俊。對麵的王俊顯然也沒料到會看到她,震驚之餘倒退了數步,腳下絆到韁繩,幾個踉蹌竟坐倒在地。

涘兒見他狼狽至此,反倒清醒過來,冷笑著看著他,身邊的小馬還用脖子蹭著她的手,她拍拍它的脖子,走過它時又拍拍它的屁股。這才走開了。

王俊呆呆地坐在地上,涘兒那無聲的冷笑讓他感到徹骨的寒冷,那帶著嘲弄的眼神與張憲不屑的眼神重疊,他竟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戰,他以為此生再不會想起這個人,那個指著他鼻子斥責的張憲:“王俊,想娶我的妹妹,除非我死!”

王俊冷哼一聲,褪去了心底的恐懼,張憲已經死了,那個他視如珠寶的妹妹不也淪為宮婢,他倒要看看這次誰還能攔他。想到方才那驚鴻一瞥,記憶中青澀的小姑娘已經出落的亭亭玉立,隻等人卻采擷,而他就是那采花人。笑意從心底泛到嘴邊,他仰頭哈哈大笑起來。

“大膽王俊,竟敢禦前放肆。”一聲尖喝打斷了他的春、夢,王俊抬頭一看,禁軍已經散開,但仍以陣法護衛著如眾星捧月般簇擁在中央的男子。隻看到那朱紅的顏色,他就已魂飛天外,他翻坐為跪,顫抖地告罪:“末將王俊參加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可許久也不見宦官著他平身,他僵直著背脊跪在那一動不動。

腳步聲交錯著離開,他不知官家是否離開,仍舊不敢動,一雙鹿皮靴停在他的眼前,他一怔,將頭埋得更低,隻聽頭頂嗤笑了一聲:“王統製方才想到了什麼,笑得那麼開懷?竟連鑾駕都不曾發覺,真是高興的瘋魔了!”

少年的聲音醇厚悅耳且帶著笑意,可王俊偏就覺得渾身發冷,雖然不曾抬頭,他已經猜出此人的身份,那刀鋒一般的眼神似是已穿透他的身體,看到了他的靈魂,也看到了他方才齷齪的想法——

“將軍,郡王爺已移駕。”王俊好半天沒明白這話的意思,過了好久,他跪坐在地,渾身不可抑製地顫抖,抬頭看著那漸漸遠去的少年,心底那個深藏已久的心思再不敢動。

涘兒回到浣衣局駐紮的地方,莘桐已焦急得等候多時,見她安好,這才長出了口氣。但此事終究挨了管事太監的一頓臭罵,涘兒和莘桐自知有錯,隻跪著聽罰。但看到那髒亂褶皺的官家吉服,管事太監笨重的身子晃了晃,險些暈了過去,指著她們許久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涘兒俯身回稟可以洗淨,這才讓管事太監稍稍鬆了口氣,涘兒稱豬苓和胰子可以洗去汙漬和異味,管事太監猶疑地看向莘桐,莘桐忙稱確實可以洗淨,管事太監這才命人去取來。涘兒知道若是不能洗淨,自己恐怕就要以大不敬之罪處死了。

涘兒和莘桐再度回到溪邊時,已近黃昏,兩人的心都懸著,雖說豬苓比皂角效用好,且混有香料,可以去汙和熏香,而胰子可以除油脂,兩者並用,應該可以洗淨官家這件吉服。

兩人心無旁騖,也不言語,洗了幾遍,直到日已西垂,吉服上的汙漬已難尋蹤跡,馬騷味也被香味蓋住。莘桐想到官家的服飾皆有貼身的女官加以熏香,熏香過的衣衫香氣撲鼻,這微弱的馬騷味便不可聞了。

兩人像脫力一般坐在溪邊大石上,涘兒雙手絞著,不知是冷還是怕,她側頭看向喘著氣的莘桐,沉聲道:“是我連累你了。”

莘桐渾不在意地笑笑,歪著頭笑道:“你要這麼說,我還得謝你救命之恩呢!”

兩人相視一笑,都不想再客套,雖沒有言語,但都覺得心從未有過這般的貼近。稍作休息,便趁著天色還未黑下來趕了回去。

管事太監見果真將汙漬洗去,這才放了心,交代她們以後注意,便著人熨燙平整送了回去。

翌日大早,官家要準備春狩的祭天儀式,祈禱上天保佑風調雨順、五畜興旺。官家著吉服站於祭祀台上,文臣五官列隊站於台下共同祈禱。原本是一個極其普通的儀式,卻險些造成大禍。

“你這個丫頭,受了傷怎麼不說呢?你看看,傷口這麼深,鐵定是要留疤的!”莘桐小心翼翼地用白布給她包紮胳膊上的傷口,仍是不忘數落她。

涘兒不以為意,淡笑著看著她,眼中暖意彌漫。忽然,外麵一陣吵鬧,卻在管事太監的嗬斥中靜了下來,莘桐好奇心重,包紮好就忙不迭地出去打聽去了。

涘兒低垂著頭應了一聲,沒讓莘桐看到她眼底的冷漠,她昨日割破手臂流的血沒有白費,聽外麵這麼大的動靜,就知道事成。即便沒有達到她最想要的結果,也相差不遠了。

果然不多時,莘桐神神秘秘地進來,眼中滿是興奮和驚奇,她伏在涘兒耳邊輕聲道:“出大事了!我剛才出去聽說,禁軍統製王俊禦前縱馬驚了聖駕,險些撞翻官家的禦輦,幸而恩平郡王抓住了馬鞍,強行扭轉了勢頭,才給禁軍時間製住了那馬。有驚無險,不過好像是郡王的手被馬鞍割傷,還挺嚴重的!”

涘兒眼珠子一轉,故作好奇地道:“怎麼昨日驚了馬?今天又驚了?”

莘桐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不是說馬是有靈性的嗎?我覺得肯定是那匹母馬在報仇。我聽說那匹馬人立起來時王俊就摔了下來,偏巧腳還套在馬鐙上,被馬拖到了禦輦前,恩平郡王去擋時,那馬一腳踩在王俊的胸口,聽內侍們說當時就不行了!”

涘兒驚異地瞪大了眼睛,喃喃:“死了?”

莘桐點點頭,探究地辨了辨她的神色,道:“死了。但人雖死,其罪不能免。官家已經撤了他的軍職,將他曝屍荒野了。”她頓了頓,本想壓下心中的想法,可還是脫口問道:“涘兒,你是不是覺得很解氣?”

涘兒一怔,猶疑地抬頭,難道她猜到了?麵上卻裝作漠然,她將頭轉向別處,道:“他衝撞了禦駕,乃大不敬之罪,如此處置尚算公允。”

莘桐看了她好一瞬,驚疑之色在眼中流轉,終於慢慢沉澱下來,輕聲回道:“確實,他如此大罪,這樣一算從輕處置了!”

恨意就在嘴邊,可她什麼也不敢說,強壓下情緒,她道了聲:“我出去走走。”掀了簾子便出去了。

莘桐被自己的想法嚇到了,那個念頭在腦中盤旋,但她還是不敢相信,涘兒柔弱,真的會——她猛地站起,想起剛才內侍們的叮囑,可外麵哪還看得到她的身影。

涘兒悶頭快走,胸口充斥著難以言說的情緒。她原本想要的結果是王俊衝撞了聖駕,昨日今日兩件事並罰,雖不致死也活罪難饒。卻不料事情終究與她想象的有所偏差,他竟被一匹馬踏死了。

這樣的死太便宜他了。她雖極力掩飾,可心中仍被怒火充斥。是他,是這個忘恩負義的人捏造事實陷害了與他有同袍之義的大哥和嶽雲,害死了對他有知遇之恩的嶽宣撫,這樣的人根本就不該活在這個世上。

昨日見到他,滔天的怒火直衝頭頂,為什麼他還能活著,他怎麼還可以這樣恬不知恥地活著。看到了母馬疼惜得愛護小馬,不論王俊如何拉扯都不離開,甚至衝他打了個響鼻,她就知道機會來了。應該說是上天都在幫她。

官家明日的吉服意外髒汙,讓她們浣洗,偏偏她翻身上馬時帶上了這件吉服,吉服上占了小馬的血和氣味,她臨走時摸了馬屁股,揩了少許尿液,反手又蹭在吉服上。豬苓內的香料可以蓋過血腥味和尿騷味,可這隻是糊弄了人的鼻子,動物的鼻子向來靈敏,即便有濃鬱的熏香遮蓋,它們依舊可以聞見。

她原本想讓宋帝致他一個大不敬之罪,讓他死在宋帝手裏,讓他看到他一心想要諂媚的人也可以輕易地致他於死地。可沒想到他卻死在馬蹄之下,死得這樣幹脆。

她心中憤恨未消,一腳提起地上的雜草。

“噅——”一聲尖利的馬嘶響起,嚇得她一個激靈,這才發現不遠處幾個將士按倒了一匹馬,一人拿著刀猶豫著從哪斬下,馬頭被按,可眼睛還是絕望地看著遠處,似乎那裏還有它放不下的東西——

涘兒呆住,隨即明白這匹馬正是驚駕的馬匹,想到那匹小馬還弱小的樣子,再看向母馬絕望的眼神,她想也沒想就衝了過去,幾個將士見有人衝過來,都拔出刀劍指著她。她卻好似什麼都沒看見,撲通跪在地上,求道:“幾位大人,求您饒了它吧!”

將士將她是宮婢的打扮,想是掖庭的宮人偶爾路過,便收起了殺意。隻沒好氣地驅趕她,涘兒心中被觸動,哪裏肯走,隻跪著一遍遍地求他們。有一個將士低頭打量了她片刻,忽道:“你是小妹?”

涘兒一愣,已經許久沒人這樣叫她了。她恍惚地抬頭,正對上一雙清亮的雙眸,那人驚喜道:“小妹,果然是你。”涘兒這才認出他是大哥麾下的得力戰將郭進,原先他和錢驕幾個總愛往大哥府裏鑽,如今卻是物是人非。可她沒想到會在這裏看到他。

郭進顯然很激動,他攥住涘兒的雙臂硬是將她拽了起來,他的手大而有力,箍著她胳膊生疼,她咬牙忍了,什麼也沒說。郭進原本雀躍的心待看到她疏離的神情後涼了一半,他猛地鬆手,涘兒踉蹌著退了幾步,一手按著被他抓疼的胳膊,撇開頭不去看他。

“郭校尉,這是你老相好啊?長得可真標致!”旁邊幾個人哄笑著,還未笑完,都痛叫著摔倒在地,郭進攥著拳頭喝道:“道歉,張家妹子豈容你們褻瀆侮辱!”

想必這幾人都是平日與郭進走得近,也不生氣,隻掂量著能讓郭進如此失態的恐怕隻有那兩人,他們嘴裏念叨著“張家”,幡然明白眼前這個倔強的女子,想必就是那張憲沒入掖庭的妹妹。他們收起戲謔,趕緊從地上爬起,恭敬地向涘兒行了一禮,卻什麼都沒說。

涘兒知道他們拜的不是她,而是大哥,大哥戎馬十載,自然受得起他們這一拜,也不避讓回禮,理所應當地受了。

郭進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來,任他說什麼都覺得是那麼蒼白無力,都是為自己開脫的借口。他憋了許久,眼睛慪得通紅,才歎道:“是我對不起張大哥。小妹,你是該看不起我!”

涘兒原本那一份怨怪,被他這一句話衝散了。她轉過頭,看向他,原本該是年輕的容顏蒼老憔悴,他也自責了吧,他也相信大哥是冤枉的吧,能這樣記掛著大哥,她還有什麼資格去怪他呢!可讓她說什麼原諒,她說不出,隻看著那匹臥地不起的母馬,想到這是軍令,不可違抗,歎了口氣道:“請校尉大人給它一個痛快吧!”

郭進回頭看了眼,眼中有驚有疑,道:“你知道——”他頓了頓,沒再說下去,隻道:“我也是想讓它少受些痛苦,正想著如何動手——”

“大力扭斷它的脖子,這樣痛苦最小。”涘兒輕輕淡淡說了句,施了禮轉身就走。

郭進呆愣了片刻,看著少女窈窕的身姿越行越遠,心中泛起層層的寒意,如此狠絕,這還是他認識的小妹嗎?不過,這確是痛苦最小的法子。他轉身看了看幾個兄弟,揮揮手,示意他們動手。

雖然走得遠了,她似乎還能聽到骨骼折斷的聲音,她抖了一下,不能抑製心底泛起的厭惡和痛恨,她厭惡自己濫殺無辜,痛恨自己不能對真凶動手,她厭惡痛恨這樣的自己。她拔腿狂奔,似乎奔跑可以發泄掉她內心負麵的情緒,讓仇恨暫時離她遠去。

遠處一片茂密的林子裏,一頂華蓋穩穩當當地遮著負手而立的男子,男子一身天青色的華服,站在林中並不顯眼。他看著遠處的校尉跪下俯身,竟對著斷氣的馬磕頭。濃密的眉毛微不可查地皺了皺,旋即展開。他轉身離去,頭頂的華蓋依舊穩穩當當地遮著陽光。他似歎似吟地道:“去查查這個小姑娘是誰?”

恭立在他身後的宦官應了聲,悄悄轉身看向少女離去的方向,這丫頭好似在哪裏見過,而這句話官家好像也曾吩咐過。主子已走遠,他不敢再想,趕緊快步跟上。一行人消失在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