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語,隻默默點頭。
這時,他會笑,是從來沒有過的笑,欣然的,舒心的,寵溺的,是她從來不曾見過的笑。
猶記得,他處死八阿哥的那日,在他臉上劃過的淚滴,她以為是自己錯看,然而,那個一向溫潤沉靜的五阿哥開了口,他說,皇阿瑪哭了。
皇阿瑪……哭了。
當時,她幾乎就要開口大笑。他竟然會哭,他竟然會哭!
那個人前氣魄蓋世,威武英明的雍正皇帝,在人後又是怎樣一副黯然神傷呢?
沒人知道,沒有人。
但是,她偏偏知道!她知道他的每一分痛,每一分哀!或許,他的傷痛,隻有那個女子能夠撫平,隻有她,隻有她……
踏進延禧宮,冷冽的寒意更重,她緩步而進,那個臨窗而立的身影,似乎越發消瘦了。
“重過閶門萬事非,同來何事不同歸?梧桐半死清霜後,頭白鴛鴦失伴飛。原上草,露初晞,舊棲新壟兩依依。空床臥聽南窗雨,誰複挑燈夜補衣。”
隱隱約約的,傳來他的吟誦之聲。
那是賀鑄所做的一首《鷓鴣天》,乃為悼念亡妻的詩詞。月光透窗而入,灑在他清瘦的麵頰上,清冷的月輝如迷蒙的薄霧,讓他的麵容看起來,仿若透明一般,不甚真實。
“皇上。”她輕喚一聲,走上前去,抖開手裏的鬥篷。
他慢慢轉身,眼中忽然露出一抹癡狂的驚喜:“青冉,青冉你終於回來了。”
她微微一愣,他又一次認錯了嗎?
“青冉,你終於肯來見我,終於肯來了!”他驀地伸手,將她攬在懷裏。
果然,又認錯了。
“青冉,你忘了答應過我的話嗎?你說你永遠不會忘記的。”他收緊了手,恨不得將她嵌入骨血中一般,甚至帶著顫抖:“為何不信守承諾,為何要欺騙於我,你明明答應我的,為什麼還是離開了我!你說,你說……”
她任由他抱著,心口卻似失了一塊,殷殷地流著血。
“皇上……你……醉了。”望著二人投在牆角的暗影,她微微苦笑。
認錯了,依然是認錯了,他無論多麼寵溺她,他也隻會稱自己為“朕”,永遠不會那般無助地說“我”,“我”怎麼樣。
所以,他醉了……
清瘦的身軀微微一震,朦朧氤氳的眼神霎那間恢複清明。
輕輕推開他,淡漠的口氣,仿若清冷的月光:“你怎麼來了?”
“皇上,夜深寒重,還是回去吧。”走到他的身後,為他仔細係好鬥篷,接著恭敬垂首立於一旁。
“朕想一個人靜靜,你不要來打擾。”他擺擺手,目光中的一絲迷離,尚存眼中。
“皇上,請節哀。”她平靜地看著他,絲毫不在乎是否會觸怒這位執掌生死大權的皇帝。
他看向她,驀然間,他好似又看到了她。
她的臉隱在陽光下,越發像個誤落塵世的精靈,他微微皺眉,她卻伸出手,輕輕撫上他的眉心,“胤禛啊,你要開心一點,不要總皺著眉,看看,都像個小老頭了。”
他笑,漸漸舒展開眉目,然後,她也會跟著笑,那麼暢快,那麼愉悅,那麼動人,也許,這一輩子,他最為開心的事,就是看到她的笑。
但是,她離開了,上窮碧落下黃泉,他永遠失去了她。
“你回去吧,朕要一個人待一會兒。”他背過身,不再看她。
執拗地站了許久,她終究歎一口氣,轉身而去。
走到宮門口,她不禁回望一眼,那個消瘦的身影隱在一片黑暗中,仿佛隨時都會消散一般的脆弱,帶著令人心悸的生疼,飄渺而不真實。
踏著簌簌而落的積雪,她轉頭離去。
淚,依舊掛在臉上,和著寒風,凍結成冰。
今夜,豈是一個不眠之夜,在遙遠天際的你,是否可以聽得到?
是否?
否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