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 隴野茫(1 / 3)

清秋南北(針葉)

魏晉之後,天下動蕩,鼎犄之勢漸成。

北魏太武帝拓跋燾一統北方,盛極一時,及後,卻未想君臣嫉隙,權臣當道,以至於一國兩裂,分為東、西雙魏。

東、西之爭時,戰亂頻頻,英雄輩出,豪傑爭雄。然,不過短短數十年,除東魏名將斛律金一首“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得後人吟唱,又有多少英雄俊傑能留著自己的一條老命,去感歎“未負平生意”?

成王,敗寇,古今亦然。

東魏,大將高歡罷廢魏帝(元善見),自立建國,改元天保(550),國號稱“齊”,史稱“北齊”。

西魏,權臣宇文泰掌控朝政,帝(元寶炬)心隙之,為宇文泰毒殺,另立新帝,新帝形如傀儡。宇文泰死後(556),其侄宇文護廢魏帝,改立泰之子宇文覺為帝,國號稱“周”,史稱“北周”。

從此——

北方——周、齊兩國並立,掎角相對。

南方——朝代更替,頗頗不輸。初時為宋,後為齊,再為梁……

誰曾想,一生崇佛、彬彬有為的梁武帝蕭衍,卻在八十六歲時餓死在皇宮內,時為梁·太清三年(549)。

侯景之亂,引狼入室,殆始。

八年後,梁將陳霸先取蕭氏而代之,國號為“陳”,史稱“南陳”。

時此,周,齊,陳,三足之鼎成。

——上之回——

叮!

叮!

堂宇崇麗,瑤軒綺鉤。寬敞的院落之中,白瓷杯在修長均勻的兩指之尖輕輕搖動著,反射出晶亮的日光,照得人暖烘烘、懶洋洋。

十一月了,難得這麼好的太陽,不曬可惜。

叮!將瓷杯與溫燙的壺身相撞,男子微笑著。

一壺酒,一盤梅酥,大片暖陽,點點和風,難得的清靜……鮫鱗紋暗紅錦袍覆住優雅尊貴的身軀,男子輕闔眼簾,半臥在椅榻上,久久未動。若非間或傳來的清脆撞擊聲,遠遠在外的侍衛會以為他睡了。

他未束發,散開的發絲映著冬陽,閃出美麗的光澤,寬大的袍袖覆在腿上,袖邊略有垂落,隨著他細微的動作蕩出淡淡袖波。

因背對太陽,雖看不清他的表情,慵懶的形態卻透盡了清閑,逗留在唇邊的淺笑猶如一縷輕風拂過枝頭初綻的梅花,乍然入衣,揚起一身香。

叮!

且清且閑嗬……

他聽著,笑著……

急急腳步聲由遠傳來,細細聆聽,他的眉攏了攏。

遠遠,有下仆輕聲稟報:“王爺,獨孤將軍求見。”

“獨孤?”他放下瓷杯,換了個倚坐的姿勢,牽動腰邊懸墜的銀熏球,帶出清風若鈴的鳴音。

青衣的下仆靜靜站在院門邊,等他指示。

拈起銀熏球把玩片刻,男子盯著掌中棗兒般大小的鏤空銀球,帶著些漫不經心的表情,突地低頭嗅了嗅從球內散發出的濃濃香氣,隨即皺眉移開。暗紅袖尾一揮,他輕道:“請他進來。”

“是。”下仆領命折身。

片刻後,兩道腳步由遠及近,一道沉亂,一道輕忽。

或許覺得香味太濃,男子在下仆離開時便取下銀熏球,隨手擱在小酒桌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用手指推玩。

“末將獨孤用命參見王爺。”渾沉的男聲自他身後響起。

他側首,但見來人神容威武,身形俊挺,窄袖黑袍,黑發僅以錦帶束起,並未加冠,不由得微微一笑,抬臂,暗紅大袖提了提,他道:“用命不必拘禮,快起。”

“謝王爺。”獨孤用命恭立在十尺外,不敢走近。

揮手退了下仆,他倒了杯酒遞予獨孤用命,“用命此時來我這兒,可有要事?”

“謝王爺。”獨孤用命快步上前,接過他遞來的酒,不急著喝,卻壓低聲道,“王爺,發現新探子。”

“哦?”他眯了眯眼,“又是從齊國潛來的?”

“是,與十二天前王爺擒下的那批探子應是一路。”

“先留意著。”他衝獨孤用命勾唇一哂,“我朝初建,周邊國家的探子自然多。用命可聽說,陳國的公主將在下月入長安?”

獨孤用命點頭,“末將有所耳聞。”

“北邊,突厥虎視眈眈,東邊,齊國高氏按兵不動,卻先以探子探我虛實,南邊,陳國的皇帝倒識相,不用探子卻用公主聘親……”他斂下眼眸,唇邊的笑隱隱透出一股冷意,“我倒想看看陳國會送個怎樣的公主來。”

他的笑似有感染力,隨著暖陽下的徐徐涼風飄飄搖搖,搖到獨孤用命臉上。

帶著近乎膜拜的神情,獨孤用命慢慢垂眸。無論是在他眼中,還是在他心中,眼前這名身著暗紅錦袍的男子永遠是那麼粲采華茂,形如質木,怡情含笑,真真的卓爾不群……

驀地,獨孤用命抬頭,將酒杯丟向男子的方向。

一聲“當”響,酒杯與空中疾射而來的短箭相撞,綻裂,瓷片八方飛射。同時,獨孤用命飛身探手,擋下斜方射來的另一支短箭。

短箭一抄在手,鷹眼遽然眯起。

“大膽!”勃然怒斥,他提氣縱身,雙足借椅柄之托輕輕一點,直探躲在閣頂上的偷襲之人。

淩厲掌風之下,閣頂躍下一名戴著猙獰鬼臉麵具的黑衣人,他身形瘦健,招招淩厲逼人。

被偷襲者——這位身著鮫鱗紋暗紅錦袍的年輕王爺,不挪身不躲閃,僅揮袖讓聞聲衝進來的兵甲護衛暫且不動,看了許久後,才笑眯眯對丈許處纏鬥的兩人道:“用命,要活的。”

“是。”

聽到獨孤用命的回答,鬼麵男子哼了聲,似在譏諷他的不自量力。

百招之後,兩人多多少少探出對方的虛實,一個對掌,兩人各退五尺,暗暗戒備。

鬼麵男子左右各瞟一眼,見院中兵甲層層,黑眸一轉,突然側襲,以閃電之速攻向斟酒的年輕王爺。

在鬼麵男子肩部輕晃時,獨孤用命已有了動作——他五指成爪,疾風般抓向鬼麵男子的肩。然而,一、爪、落、空。

暗叫“糟糕”,他沒想到鬼麵男子根本未攻向年輕的王爺。不過旋踵的刹那,鬼麵男子在空中向王爺彈出一顆白丸,身形急速後躍。他反身追擋白丸,已失了先機。

年輕的王爺自不會坐以待斃,暗紅袖影倏然翻飛,以手中瓷杯擋下襲向額心的白丸。

白丸如黃豆般大小,瓷杯的的確確是擋住了……誰也沒料到,白丸撞擊瓷杯後,突然化為暴射的齏粉,饒是年輕的王爺袖子掩得快,發上、肩上仍然沾了不少白色粉末。

有毒?

獨孤用命大驚,急奔上前,“王爺!”

暗紅大袖靜靜掩在臉上,年輕的王爺半晌未有動作。他靜坐不動的時間裏,兵甲護衛早已團團圍住鬼麵男子。

“王爺?”獨孤用命又叫了聲,許久之後,才聽錦袖後傳來一道森冷的命令——

“拿下!”

確定王爺安然無恙後,獨孤用命臉色緩了緩,黑金袍角遽然一掀,再襲向鬼麵男子。

這次,他不再顧忌,王爺第一道命令是“要活的”,即是說,他能傷,卻不能取其性命,而王爺第二道命令是“拿下”。

拿下,死活——不論!

掌風漸犀,招招見狠。兩道黑影在兵甲護衛的包圍中快速閃移、交錯,模糊成一團,令人難以辨認。突然,“啪”的一聲,地麵落下一物。兵甲護衛定眼一看,是——鬼麵具。

哈哈,真麵目出來了!兵甲護衛齊刷刷抬眼,隻見兩道纏鬥的黑影早已分開,他們的獨孤將軍不知從哪名護衛手中搶了一支長矛,正斜斜指向黑衣人。

真麵目……

沒想到啊……眾護衛心中齊齊一歎。

麵具被挑落,沒想到黑衣人在麵具下居然戴了蒙麵黑巾……

一雙黑亮的眼睛!

四眸相對,獨孤用命有短暫的閃神。一,他沒想到麵具之後還有黑巾;二,他沒想到麵具後的眼睛宛如丹青描繪的那般……妍冶。

黑衣人反射地抬手欲掩住雙目,卻又覺得無濟於事,索性怒瞪一眼,虛晃一招,向院外躍去。獨孤用命正要追上,突聽身後一聲裂響。他回身,是年輕的王爺將酒壺掃落於地。

“王爺!”

暗紅大袖動了動,年輕的王爺徐徐露出掩去的麵容,緊閉的雙眸眨了眨,緩緩睜開,同時,五指伸向半空,虛虛一抓。

“王爺?”

年輕的王爺似完全聽不見愛將的話,收回手,眼簾半闔,他盯著自己的掌心,不知看什麼。

有雲嗎?為何冬日的暖陽黯淡了許多……

仿佛……是雲把太陽遮起來了?

眼前灰灰的……

年輕的王爺抬頭看看天,再環顧四周,最後,黑玉眸子牢牢釘在自己的左手掌心上。

有點模糊……

手有點模糊……

合眼,睜開。合眼,再睜開,年輕的王爺臉色大變。“哢啦”一聲,右手的瓷杯應聲而碎。

“王爺?王爺?”

“王爺,這隻瓷杯已經被您捏碎了,求您了王爺,快鬆手,別讓瓷片傷了您的手——”

“王爺,您流血了啊——”

“王爺——王爺——”

焦急的聲音響在耳畔,可惜,年輕的王爺已經聽不進去了。

瓷片碎了有何關係,傷了手又有何關係。流血?哼,流點血算什麼。

好,很好!如今,他眼前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

如果,毒瞎他是黑衣人來此的目的,那麼,他要恭喜黑衣人——成功了。

令他心情遽黯的成功!

一炷香後——

“這粉……”

廣袖左衽,月白襆巾束發,身著水墨衫袍的男子以指尖輕輕拈了些許粉末,放在鼻下嗅聞。他年紀不過二十三四,膚色白皙,眉目清朗,身形俊雅。因為未束腰帶,水墨色的寬袖衣衫隨著他的走動四下擺蕩,層層疊疊,如波如霧,怡然沁透出一股魏晉文士的風流。

他不僅嗅粉,甚至探指沾了些粉末舔嚐,然後笑道:“無毒。”

“無毒?”獨孤用命站在男子身後,冷道,“既然無毒,王爺的眼睛為何不可視物?”

“嗬……”男子捂嘴哼了哼,神色一正,小指勾起案幾上的銀熏球,“這香是誰給王爺熏的?”

“你的意思……這小球裏的熏香有問題?”

男子搖頭,月白襆巾與烏黑發絲糾纏在一起,倒別有一番雅韻。他笑道:“熏香也無毒。”

“賀樓見機,我沒空和你打啞謎。”抄手勾過男子小指上的銀熏球,獨孤用命招人取來白巾,將銀熏球放置其上,小心翼翼打開。

鏤花銀熏球隻有杏兒般大小,雖說不是什麼尋常物,在皇門望族之中卻也常見,它既可充當香囊,又可在閑時拋賞品玩。銀熏球通常有三層半圓相套,最內一層放置熏香或藥香,如今是一些深色的粉末。球的內圓兩端有兩顆凸起的持平環,卡在第二層半圓的中軸上,第二層半圓的持平環又依順序卡在第一層半球中軸上,兩層半球持平環的連線呈十字形。球蓋扣合後,因熏香本身的重量,加上機環旋轉,無論怎樣拋玩,內圓盛放的香火都不會傾落出來。

獨孤用命將香沫倒出,用手指撚了撚,放在鼻下輕嗅。

“這麼說吧……”賀樓見機拊掌,白皙的臉閃出些許凝重,衝不遠處的屏風微微一揖,“王爺,香無毒,丸粉無毒,隻不過兩者混在一起……加上……其實……”

屏風以素白絹為底,其上繪以墨梅紫蘭,從前方望去,隱隱可見一道模糊的人影。賀樓見機語氣微頓時,人影輕輕晃了晃,並未開口。

然而,屏風後悄無聲息,屏風前,賀樓見機欲言又止的模樣卻看得獨孤用命一肚子火,偏偏王爺就在屏風後,他隻得壓低聲音求證:“毒性極強?”

“不。”大概覺得停夠了,賀樓見機才繼續道,“加在一起有點毒,其實也不是太毒。隻不過……王爺聞過熏香,又喝了些酒,眼睛沾了丸粉,粉末隨著眼液融化滲入眼睛,加上酒水混合,王爺的眼睛便暫時無法視物。”

一陣衣物摩擦聲後,低沉的聲音透過屏風傳出:“暫時?”

“是,王爺,隻是暫時無法視物。”

屏風後靜下來,久久——

“見機……”低沉的聲響再度響起,“你這‘暫時’,是多久?”

“不超過兩個月。”賀樓見機負袖於背,神容微傲。這是他的自信。

“兩個月嗎……”屏風後傳來一聲輕歎。

歎息如風,風過無痕。

等到屏風後再度有聲音傳出,那聲音已是全然的冷靜與沉穩——“用命,這件事不必刻意隱瞞,也不必大肆鼓宣,該什麼人知道,就讓什麼人知道。”

“末將領命。”

“見機,兩個月……有勞你了。”

“王爺客氣。”

周·武成二年(560),冬十一月,東洛王宇文含府中遇刺。

刺客狡詐,猝然投毒,東洛王不妨,雙目傷盲,久難醫治。

周·武成二年(560)——

冬,十二月,長安城。

“達達!達達!”五輛馬車前前後後,井然有序地在四方齊整的青石街道中前行。馬蹄聲傳來,行人遠遠地就開始讓道。

讓道,是因為為首的馬車竟然以掌管宮掖禁禦的皇城宿衛開道。

入冬的天,空中沁著寒涼,五輛馬車皆落下厚簾,駕車的車夫也是一身厚重棉衣,棉帽掩麵,隻露半截下巴。

車裏坐的什麼人?行人喁喁低語,暗暗猜測。

寒風卷地,吹得行人瑟瑟縮肩,也將第四輛馬車的厚重簾帷掀起一道細縫。

一隻……唔,不算如蔥如玉,但至少稱得上纖潔的手指,順著細縫將簾布掀開了些,烏黑的眼珠在縫中一閃……隻一閃,簾布被人重重掩上,車內還有人伸手按了按,就怕沒掩密實。

“好冷!好冷!”抖抖肩,坐沒坐相的年輕女子將蓋腿的薄被拉高,一直拉一直拉,一直拉到鼻子以下才停住。

她身邊,傳來一道低沉的輕笑。

側頭,斜瞥,女子丟個不以為然的眼神。想了想,她帶著舍我其誰的犧牲表情從薄被中伸出兩隻手臂,撈起剛才擱在腿邊的書,繼續翻讀。

翻過一頁,靜靜讀完一段文字,她“撲哧”笑出聲。笑著笑著,似乎覺得不過癮,她開始捶被蹬腳地狂笑。然而,為了不影響車夫,她笑一陣,壓抑一下,又笑一陣,再壓抑一下,直到頰生荷韻,笑得有些喘不過氣,才慢慢止了。

她笑聲方歇,身邊又響起那道低沉的笑,似應和,又似莞爾。

側頭,再度斜瞥,她這次的眼神是非常的不以為然。適巧,一縷高束的發絲因她的側頭動作橫掃過來,打上……她的眼角。

“真討厭……”低低咕噥一句,她拉拉自己不習慣的發式。

“你挺會自得其樂。”輕笑後,與她同車的年輕男子抽過她手上的書,隨意翻了翻,開口道,“我今天才知道,邯鄲淳的《笑林》能讓人笑成你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