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說話,搶回書,繼續培養剛才被打斷的快樂心情。
高興……高興點……反正死豬不怕開水燙……
大概覺得培養夠了,她低頭,準備拉高薄被圍住自己……刷,該死的一縷束發又掃上眼角。
“……”嘴角抽筋。她在培養快樂心情。
手輕輕摸上自己的後腦,順便將討厭的發式也摸一遍。她記得,頭發從額心開始分開,分別左右梳起,每把發束再挑出幾縷辮成細辮子,以花鈿盤起,固定在發束底部,從而形成兩把自然垂落的發髻……
僅此一回,僅此一回——她暗暗提醒自己:無論如何,以後一定要避免梳這種丫環掃地的發式。
不是她要歧視,她隻是想不通,那種在發頂分出髻鬟、梳成上豎兩隻環圈狀的“飛天髻”,究竟有何魄力,不但宮中流行,如今走在街上也隨眼可見。當然,她實在是佩服那些女人改變發式的速度,簡直比“三軍奪帥”來得還要快。幸好她梳的不是飛天髻……樂了那麼一眨眼的工夫,好不容易有點笑意的唇角重新向下撇去。
她梳的雖然不是飛天髻,可由飛天髻變形而來的丫髻……討厭,討厭,她確定自己非常之討厭。
馬車突然顛簸,顛得車內兩人搖擺不定。
搖……擺……“丫環掃地發”左一搭右一搭,每一搭都掃在女子的眼角上,掃得她難得培養出來的那麼一咪咪快樂升天成佛。
快樂成了佛,她可以算了,可以重新培養,但——身邊這個嘲笑她的男人,不能放過。
“滿純,你再笑,我把你丟出馬車喂冬風。”狠話她也會說。
聞言,被喚滿純的男子立即忍了笑,舉袖掩口,以掩去嘴角的抽動,非常之識時務。
誠然,他姓滿,單名一個“純”,字子安,現年二十有四,長她六歲。如果她喚他“子安”,是正常,如果她喚他“滿純”,就表示她的心情不是一般的——差!
可……她的樣子真的很滑稽啊……偷偷瞥女子一眼,滿純見她緊皺眉頭,臉上明明白白寫著“我很矛盾”四個字。
他想……他猜……她大概在矛盾要不要現在就把總是掃到眼睛的丫髻給拆了。
她梳什麼頭發,他看去都覺得差不多,隻是她的臉……暗暗在心底笑了聲,他小心翼翼又偷瞥一眼。
真黑……
“真黑啊……梨、花!”特別加重梨花的字音,滿純果然看到女子變臉。
嘴角抽筋,一道利刃般的眼神射過去,梅色唇瓣裏擠出一句:“不要、叫我、梨花!”
對,她現在是叫“梨花”沒錯,隻是暫時,她非常強調這一點——暫時。她肯定,除了丫髻,她也討厭“梨花”這個名字。
“可……你就叫梨花啊!”滿純戲謔,不怕死地補充,“還是很黑的一朵梨花。”
黑?她下意識地摸摸臉,嘴角得意一翹,“怎麼樣,效果不錯吧,我特意曬出來的。”為了讓自己的臉黑一點,她可是特意在山上曬了半個月的太陽,路途中也堅持每天一個時辰,才能曬得這麼均勻這麼美觀這麼得體這麼大方。
“不錯,曬得很黑的梨花。”
“你非得叫這個名字?”女子兩手捧在嘴前,嗬出一口熱氣搓了搓,厭惡地瞪了滿純一眼,“滿子安,不想頂著兩顆凍梨眼見周國皇帝,就別讓我聽見‘梨花’這兩個字。”
她四天前在路經的一戶農家見識了凍梨——也就是冬天摘了梨,埋進冰雪裏,保證它鮮脆不腐,待到想吃時,直接從冰底刨出來,那時,淺青色的梨皮已經凍成烏黑色。老實說,涼颼颼的,就算烤著火爐吃它,她也嚐不出滿純讚不絕口的“清甜香脆”,倒是烏黑的顏色令她記憶猶新,她不介意效法。
滿純突然臉色一正,認真道:“我不叫,別人也要叫,你遲早得習慣。”
“我要習慣也隻習慣公主嫁給周國某個王爺為止。”女子掀開車簾,眯眼瞧了瞧街道,側頭壓低聲道,“陳國婚聘大使滿大人,接下來有你受的。”
“……”滿純啞口,深感女子與小人不可惹。思量一陣,他岔開話題:“梨……”叫出一字,他急頓,在足以削鐵為泥的“視殺”下放低聲音,“鏡黎,現在已到長安,凡事小心。”
女子點頭,表情正經,“知道,我是侍女……”頓了頓,頓了再頓,在滿純期待的眼神下,她萬般不願吐出兩字,“梨花。”
她,本名——井鏡黎,暫名梨花,暫時身份為陳國使臣滿純的侍女。
這一行五輛馬車,正是陳國特派的遣親大使。滿純前方三輛馬車上,第一輛車內是文臣,第二輛車內是公主,武將騎馬護於公主車外,第三輛車裝載的是朝親禮物,滿純與井鏡黎坐第四輛馬車,第五輛則是隨隊的商人。
陳國遣親,自然是為了鞏固邦交。
四年前(556),西魏權臣宇文泰病亡,其侄宇文護任大塚宰。宇文護權勢焰天,直逼帝位,逼得西魏恭帝自覺“德慚”,禪位於當時的周公宇文覺,也就是宇文泰之子,宇文護的表弟。三年前(557),周公宇文覺稱王,以“周”代“魏”。然而沒多久,大塚宰宇文護又以“帝不稱能”為由,廢宇文覺為略陽公,推宇文護的長子宇文毓為王。次年,宇文毓稱帝。今年(560)四月,宇文毓因病去世,新帝宇文邕踐阼。
宇文毓因何病猝死,個中緣由不得而知。但新帝即位,陳國派使結親,一來是為了兩國邦交和諧,二來……
搖甩著丫環掃地發,井鏡黎無聲歎口氣:她怎麼這麼命苦啊!
“鏡……”在聽到車外明顯靠近的馬蹄聲後,滿純立即轉口,“梨花,把窗簾掩上,你想凍死本官嗎?”
“是,大人。”井鏡黎輕輕放下車簾,配合著應聲。
車內靜靜,一刻工夫後,搖晃的馬車慢慢停下,兩人對視一眼,同時勾出一抹笑。
簾外傳來侍衛清晰的聲音:“大人,皇宮到了。”
長安皇城,到了。
一重宮牆……二重宮牆……三重宮牆……
經過一段不短的時間後,終於抵達皇城的……宮殿之外。
身為無足輕重的侍女,她是沒機會也不夠身份進正殿的。
抿唇,井鏡黎習慣地甩了甩丫環掃地發,發尾打到眼角,她輕聲抱怨一句,借機打量四周。
放眼望去……禁禦衛手持長矛,雙排對立,表情木訥。
再將視線投遠一點……蓮花盤座柱,柱邊雕飾小辟邪一隻。難得放晴的藍天之下,一片片重簷雙飛獸角,畫棟雕梁,俊健華美,殿前大理石白梯如似攀天一般,延伸到天之深處,招展著皇家的高貴和凜然。
羨慕,她真的很羨慕啊……這種奢華,這種富麗,也不怕折壽。
收回視線,盯著加厚的條紋間色裙猛看了一陣,她感到絲絲涼意沁入,不由縮縮肩。想拉衣袖將兩手縮進袖裏,眼珠左右滾了滾,實在不想引人注意,隻得在心中大罵滿純。
天雖放晴,到底剛過完年,陣陣寒意連加厚的裙衫也隔不住。
想到過年,她一肚子冤氣——年前抵達長安,周國皇帝見過公主和使臣,收了禮物,便將他們一行人丟在驛館裏,公主到底嫁給誰還有待商榷。結果,她的除夕夜就是陪著滿純在火爐邊烤自己。大年初一那天,實在忍不住,她拉著公主的侍女走街串市,吃了喝了玩了,冤氣才略略消退些。
瞧瞧,她到底來這兒幹什麼?幹什麼的啊?受冷嗎?若不是滿純抱著她的大腿涕淚交加,可憐無比,她才不會委屈自己掛著丫環掃地發、站在宮殿外當人肉木樁子。
饑寒夾迫之下……她的早點隻有一碗粥和一塊饅頭,早知道要站這麼長時間,她真該把滿純的早點搶過來……憤憤之餘,她忍不住又在心裏將滿純罵個臭頭。
遠遠,殿外侍從的一道長吟引回心神,井鏡黎抬頭,見白梯兩側陸陸續續走下一些官員,三五成群,有肥有瘦。
滿純混在其中,與那些大臣笑談一陣,便向她走來。視線交彙,井鏡黎乖巧垂眸,跟在他身後走出宮。
恭恭敬敬扶滿純上了馬車,心中將這家夥一頓大罵加臭罵後,她踩著小凳也上了車。車簾落下,她聽滿純輕聲道:“瞧見那人沒?”
裝作隨意偏頭,她見一名華服大臣坐入馬車,此人年約四旬,神容威儀,身形魁梧精健,全無福態,看人的眼神絕對精明倨傲。
下巴輕輕一點,她回以悄聲:“大塚宰宇文護。”
“要探周國動向,除了新帝,還需注意此人和八柱國大將軍。”滿純掩上車簾,似笑非笑,“五天後,正武殿元宵宴。”
“五天?”扳起指頭數了數,井鏡黎揚眉,“正月十五?”
“正是。”
“我不必跟著你去吧?”她要溜出去看花燈。
“你必須去。”滿純做個與她如出一轍的揚眉動作,“你要伺候公主。”
她眨眼,“你不覺得讓我趁機探察民風比較有效果?”
“我覺得你正月十五服侍公主更有效果。”滿純涼涼撇嘴,“百官雲集,你不認為是觀察他們有哪些結黨哪些朋比的好機會?”
“……”握著垂在耳邊的兩把束發,她想了想,點頭,“是。”百官雲集,誰和誰暗通款曲,誰和誰針鋒相對,皆能從眼神和談話中體現出來。
“所以,那天要好好侍候公主,梨、花!”
立即,足以剖開初春暖陽的一記視刀殺過來。不用懷疑,井鏡黎此刻已是第三遍將滿純罵個狗血淋頭。
她到周國來幹什麼的?啊?她為什麼這麼命苦。
“子安。”拊掌眯眼,她一臉威脅地笑,“當初,是誰不遠千裏跑到我家動之以情,是誰抱著我的大腿涕淚交加,是誰說我的功夫好,是誰說我比他聰明比他機靈,是誰……”聲音陡然一壓,“說我行事方便,嗯?”
窄小的車廂內,她一寸寸逼迫。
滿純抬臂護胸,退退退,他一寸寸退。
實在退無可退,不得已,扯個宛如吃了三斤苦瓜般的笑,他清清嗓,硬起膽子指出她語中的不實:“涕淚交加?我有嗎?”
“有。”
“……啊,梨花,我剛才跟那些大臣閑聊,聽說東洛王抓了幾個齊國的探子,正關在地牢裏審。”
“你說這話的意思……是希望我也被抓進地牢?被人審?”
“……啊,梨花,我聽說安上街的街頭角有家芋餅店不錯。”
“滿大人,你覺得我們現在這種情況,有閑工夫去吃芋餅嗎?”
一滴汗自滿純額角滑下。初春啊,他怎麼會有汗?
“滿大人?”她又叫了聲。
“……”
滿純正想再找話題岔開,逼近他的女子突然暴退,端端正正坐在靠近車簾的位置,雙手交疊放於膝上,細聲細氣道——“大人身體不適,可要奴婢去請大夫?”
這是哪一台戲?滿純狼狽地扶正自己快要滑下車板的身體,端出使臣的架子“嗯”了聲。隨後,側手邊的窗簾被人掀開。
一道威嚴的聲音自車窗傾灌而入,竟是方才已入車內的宇文護,“滿大人,不知驛館住得可習慣?”“多謝塚宰大人,一切都好。”滿純頷首。
“滿大人不遠千裏來我長安,老夫怕驛館的下人有所怠慢。”宇文護側眉一笑,一國之相的風度盡展無遺。
“勞塚宰大人費心了,甚好,甚好!”
“如此,我便不打擾滿大人了。”燕黑大袖一甩,腳步聲慢慢消失。
——他剛才可有聽到咱們說話?滿純瞪向車簾落下後便開始悶笑的女子,以眼神詢問。
——沒有。
——嚇死我了,你不要命,我還要。
彎唇笑了笑,井鏡黎不再鬧他。
她隨滿純入周,目的隻有一個——暗探。
周·武成三年(561),正月十五夜。
吃元宵,元宵吃……
她好命苦,她好命苦啊!
直到身處燈火輝煌的正陽殿,膚色微暗的女子還在哀歎。
高燭照得正陽殿如同白晝,美食盤盤,美酒壇壇,侍女花枝招展。井鏡黎飛快掃一眼,全場景致了然於胸。
剛才殿外,她已見到密立如林的八十一女禦、七十二散騎。
如今殿內——
正位上坐著年輕的皇帝宇文邕,十八九歲的年紀,略顯稚氣,威儀不足。
麵向殿門方麵,右側第一位是大塚宰宇文護,他今日穿一件銀線滾邊的燕黑錦袍,紳帶束腰,不苟言笑。第二位是禦正大夫賀樓綽,五十左右,身形較瘦,滿臉皺紋;賀樓綽後側方坐著一位年輕男子,僅著一件月白儒袍,言談間月白廣袖一甩一蕩,俊秀儒雅——他仍是賀樓綽之子賀樓見機。後麵依次落座的分別是大司徒卿、大司馬卿、大司空卿、大司寇卿等。
左側第一位是越野王宇文盛,紫色錦袍,秀眉長目,雖然俊美,這俊美卻被他臉上的倨傲之氣破壞幾分。第二位……空的。第三位是公主,第四位是滿純。然後依次是陳國隨行的三位文臣、周國諸大將軍等。
她立於公主右側,視野絕佳。今日的公主一身碧波綠繡裙,臉上雲霞淡淡斜飛,端莊美麗。偏生她一眼看去……金光閃閃,眼睛花花。
唉,金步搖,金花鈿,金腕輪,滿頭金色飾物,通體碧波綠裙,為什麼公主今天穿得像春天的油菜花?否則,她的眼睛也不會那麼難受。
眨眨眼,丫環掃地發甩了甩,井鏡黎移開視線,順便瞪滿純一眼。
該到的差不多都到了吧?左側第二的空位留給誰?
她正思忖,突聽寂靜的殿堂響起一聲冷笑——
“哼,東洛王好大的架子,竟讓陛下和滿朝文武等他一人。”
開口的是左側第一人,越野王宇文盛。
年輕的皇帝未及開口,宇文護早已瞥來一眼,對道:“誰都知仲翰遭刺客偷襲,雙目不便,微臣想……即便是仲翰無法參宴,陛下也不會見怪才是。”
“是是,”年輕的皇帝連連點頭,“越野王少安勿躁,朕想仲翰雙目不便,不能參加元宵宴亦情有可原。”
“不能來,也應通報一聲,難不成真讓陛下一直等著?”宇文盛咄咄逼人,分明不將宇文護放在眼裏。
年輕的皇帝點點頭,轉向宇文護,試探道:“不如……先開宴如何?眾愛卿一邊欣賞歌舞,一邊等仲翰?”
宇文護並未接下皇帝的話,卻將手攏進大袖,低頭不語。
殿內一時死靜。
“呃——塚宰大人,下官冒昧一問,王爺的眼傷可有好轉?”打破死寂的是禦正大夫賀樓綽。
宇文護搖了搖頭,依舊不語。
垂頭,眼珠滾向右邊,端詳年輕的皇帝,再掃一眼右手前方的空位,井鏡黎暗暗記下皇帝受宇文護冷對時的尷尬表情。那表情之中似乎藏著一絲噬怒。
“莫非大塚宰的意思,讓公主也跟著咱們一起等?”宇文盛再度挑釁。
這話極為有效,座下群臣中已有人開始點頭,低語——
“是啊,東洛王英贍博識,切切不會失了我朝禮數。”
“還是差人請催一下東洛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