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洛王雙目不便,還是不要勉強……”
東洛王,東洛王,如今耳朵裏灌滿了這三個字,丫環掃地發甩了再甩,井鏡黎的兩顆眼珠差不多瞪成了元宵丸子:不管這東洛王是誰,求求他快點出場吧,快點開宴才能快點結束,她才能快點回驛館吃元宵……
東、洛、王?默默念著,井鏡黎驀地皺眉:這人她聽說過。
東洛王宇文含,字仲翰,八柱國大將軍之一。
“八柱國”是周國的府兵製。周國皇帝分封皇族或名門望族有能者八人,為“柱國大將軍”,掌全國兵力,統稱為“八柱國大將軍”。八人之下分別各有兩名大將軍,大將軍之下設兩名開府,每位開府之下再設兩位儀同,每位儀同各掌兵力千餘。表麵上,“八柱國大將軍”是固守皇族政權的利器,實際上,因為“八柱國”手握兵權,擁兵自重,根本不將無權無勢的年輕皇帝放在眼裏。
據說,宇文含博慧詭狡,心狠手辣,旗下戰將勇猛無敵,皆有獅虎雄姿。
曾經,她聽到不少關於宇文含的傳聞,據說他有潘嶽的俊才,有劉伶的狂狷,有司馬炎的睨世,但此人到底長成什麼模樣,她至今仍未得知。私下與滿純聊起,他也是隻聞其名未見其人。
宇文含的確聲名遠播。這名,仍是“坑殺”之名。
兩年前,周齊對峙三月的“玉璧之戰”,宇文含以少勝多,五萬兵力對十五萬兵力。原本,齊國守城,宇文含攻城,他命將士連夜趕挖隧道,讓齊兵以為他們將趁夜從隧道穿城而攻。當齊兵埋伏在隧道另一邊時,宇文含卻放起濃煙,嗆得齊國兵將灰頭土臉。
第二天,他暗中命人在水中投毒,城中士兵飲水中毒,上吐下瀉,當時的玉壁城對他就如囊中物。
攻得城池,他的第一道命令竟是“坑殺”——坑殺守在城內的所有士兵,一個不留。
這人,殘忍。
然,也是他,曾為求蝶陰樓美人一笑而日撒千金,為人所稱美,長安盡知。
這人,亦多情。
“東洛王……”有位大臣剛起了個話頭,突然發覺無人說話,不由噤聲向殿門看去。
“微臣遲來,還請陛下恕罪。”人未到,一縷清朗如皎月的聲音已從殿外傳來,字字清晰。
將眼眨得清醒十足,井鏡黎目不轉睛盯著殿門,不錯過任何一個畫麵。
門階上邁過一條腿,黑色。
她眨眼,繼續看——腿的主人一身漆黑窄袖袍,身形魁梧,膚色微銅,雙目如鏡,目露耿直,像武將而非王爺。
咳咳!她沒喝任何東西,卻突然感到被口水嗆了下。
好,繼公主之後,又來一個折磨她眼睛的人。雖然有“飛黃服皂以為尊”之說,這人也沒必要穿得黑不溜丟一身皂呀,她還以為一團碳塊跳進來。
黑衣男子邁過殿階後,側身於一邊。他身後,還有一人。
靜……
黑衣男子抬臂,讓一隻手輕輕搭落腕間。
手,骨節修長,色如玉潤,輕輕地、扣在黑衣男子的手腕上,一寸,一寸,寬廣大袖慢慢進入眾人視線。暗紅袍角隨著緩慢邁入的腿揚起一波幽光,如春風驚掠楊柳枝,眾人的心也隨之莫名一蕩。
被黑衣男子小心翼翼扶入大殿的是一名年輕王爺,他袍式繁複,廣袖垂腰,玉冠墜絛,黑發披肩……千般言語,萬般華藻,不過化為一歎——
眉目如畫,賞心悅目!
一襲暗紅錦袍映得此人俊若謫仙,袍上縷繡精致的鮫鱗紋隨著他的走動起伏不定,宛似踏波。
百聞不如一見,果然是空穴來風信不得。井鏡黎深吸一口氣,目不轉睛。賞心悅目,真是賞心悅目……
說宇文含翩翩俊采,豐朗物外,確實是當之無愧。他唇角含笑,卻隱隱透著些許遲到的歉意和腆然,哪有傳聞中的“詭狡”。若細看,笑在唇邊,卻不及眼眸,那雙黑若洗墨的瞳子的確較尋常人黯淡許多。見到這麼一個風流人物,卻雙目無神,令人扼腕。
黑衣男子見宇文含放開他的手腕,才對年輕的皇帝施以跪禮:“臣獨孤用命叩見陛下。”
“臣行動不便,遲了元宵宴,請皇上恕罪。”宇文含微一頷首,掀袍欲跪。
宇文邕在他走入時便已站起,見他欲跪,竟然趨步相扶,攔了他的跪,笑道:“仲翰雙目不便,這禮,就免了吧。”
“謝陛下。”宇文含斂眉含笑,任獨孤用命將他扶至第二空位。
待他坐定,禮官唱喏畢,琴官勾手引弦,一曲清悠靈快的《妖且閑》笙笙有情,如皎皎月下飛花渡窗,又似綠柳沙堤春風入柳。
元宵宴,開始。
紗紅似霧,且歌且閑……
歌舞元宵宴,舞姬起舞,殿內漸漸喧鬧起來。一盤盤珍肴端上,漠北的駝峰,東林的熊掌,吐穀渾的猩猩唇,還有那色如血染的胭脂粥……
獨孤用命扶宇文含安坐後,招來兩名侍者服侍他,自己則走到側後一處空位坐下。那空位邊早坐了一名白袍男子,當獨孤用命出現時,白袍男子嘴邊隱隱勾出一抹玩世不恭的笑,並保持到現在。
深袖垂膝,宇文含靜靜坐在那兒,雖然眸無焦距,那笑卻怡然純悅。
他雙目不便,身側,一名侍從專為他描述器物場景,另一名則服侍他用膳。初時他似毫無胃口,直到聽聞有胭脂粥,才淺淺嚐了兩勺。
琉璃杯轉、舞凝煙,飲過三杯酒水後,他止了侍者的斟酒,指腹在翠色琉璃杯上一圈圈描繪,仿若在感受杯上凹凸起伏的雕花。當曲調由高轉低,或由急轉慢時,他的頭會微微側一側,似在聆聽,又似在欣賞。
她、她也在欣賞……捧著酒壺站在公主身側,井鏡黎暗咽口水。
熊掌……她想嚐。
駝峰……她想嚐。
胭脂粥……她也想嚐……
不是她刻意要注意,宇文含就坐在她右手側方,不轉頭也能看見。
元宵宴,他未現身,皇帝百官卻一同等他。照此,要麼這人手握重兵,令皇帝和百官都忌憚三分,要麼便是極得寵信。至於得誰的寵信……據聞他是宇文護的侄兒,這“誰”,自是一目了然。
如今的皇帝(宇文邕)在輩分上算,應是宇文護的表弟,若宇文含是宇文護的侄兒,豈不是在輩分上差了皇帝一截?看他們的年紀,宇文含年過二十,皇帝不過十七八……唔,他得叫比自己小的皇帝為叔叔啊……真冤枉……真冤枉唉……
抱著酒壺,眼神聚攏在手背沒半刻工夫,她的視線又向右側飄去。
她承認,她在欣賞,偷偷地欣賞——對於神容俊逸之人,她一向不吝嗇欣賞。
原因很簡單,她井鏡黎的師父,其神如潘嶽臨洲,其貌如仙君落凡,其才如子建再世,其德如……如……唔,用他老人家的話說,就是“為師我神貌才德兼備也”。
這話——她是信的。論“神貌才德”,她那師父的確如帝仙邈世,無人出其右,但若論起“名”,她那師父隻能稱為山中的一朵“奇葩”……是沒什麼名氣的那種奇葩。不然,這麼些年,她怎麼沒見有人上山找師父的麻煩、挑師父的釁……
師父洛神淩波般垂釣的畫麵在她腦中閃了閃,隨後被宇文含轉玩琉璃杯的畫麵取代……管不住啊,她的眼睛總往右邊瞟。
宇文含以袖掩嘴,“盯”著琉璃杯的茫然眸子突然側過來。
她的心“咚”地一跳,趕緊收回視線。
侍女梨花,她是侍女梨花……自我默念三十遍,她滾動眼珠偷偷覷他,見他依然把玩琉璃杯,似乎剛才的側頭不過是隨意轉動,這才放心。
曲終,舞畢。最後一名舞姬拉著紅紗飄然退出之際,一聲輕響自殿頂傳來。
細物破空,是一支銀色飛鏢。尖銳的鏢頭直射皇帝宇文邕。
銀鏢去勢淩厲,在鏢頭距離宇文邕一尺之際,禁衛尚不及反應,宇文邕也似嚇傻了般。瞳中銀鏢一點點放大,他卻一個字也叫不出。
一尺之距,不過須臾。
“叮”的一聲脆響,一隻淺綠色琉璃杯從後方撞上銀鏢,生生地在空中改變它的方向。同時,一黑一白兩道身影飛躍而起,白色身影撲如鷂鶴,雙膝淩空點柱,再拔高一丈,抄手接住銀鏢。那一刹,白袍翻飛似蓮,若天女墜花般旋然飄落於禦座台階上,黑色身影終是慢了一步,旋落於台階之下。
不及喝彩,第二支銀鏢射來。
這次,射向越野王宇文盛。
“大膽。”急退避開,宇文盛大怒,“來人,捉拿刺客。”
第三支銀鏢……不,第三次是兩支銀鏢,分別射向皇帝和——宇文含。
白色身影是坐於獨孤用命身邊的白袍男子,見第三支銀鏢襲來,他笑得張狂,抬腿倒踢,將銀鏢釘向大柱,人亦飛射殿頂。
殿上垂滿白紗,霧影飄搖,難怪躲了刺客卻無人知曉。
射向宇文含的銀鏢被黑色身影——獨孤用命攔下。鏢在指間一轉,他原路回敬。銀鏢射入白紗,在殿頂釘出一聲細響,兩道纏鬥的身影同時落下。
與白袍男子纏鬥的是一名戴紅色鬼麵具的黑衣人。
白袍男子攻襲黑衣人時,不忘斥一句:“獨孤用命,你嫌我命長是不是?到底你是射刺客還是射我?”
“你蘇衝說人命短,誰敢說長。”獨孤用命的眼依舊注視著殿頂白紗。不待他招來殿前將軍,第二名紅鬼麵黑衣人襲來。頭痛地蹙眉,他隻得攔下。
拳掌交錯,虎虎生風。
你彎腿急攻,我橫掃千軍,百招下來,獨孤用命暗驚此人功夫不弱。瞥了眼蘇衝,果然見他收了張狂的笑,眼神由戲弄變為驚疑,最後定在眸中的是興奮和熱切。
若這兩人與偷襲王爺的那名刺客是一夥,不如活捉,也可逼問解藥一事……念此,獨孤用命拳上多了七分真力。
百官被纏鬥的四人吸引,卻未察殿頂白紗輕輕一搖……
兩名侍者隻覺眼前一花,已被人踢翻在地,一柄反射著冷冷白光的匕首橫在宇文含脖子上。
紅鬼麵具,黑衣,第三名刺客。
前兩名刺客見同伴製住宇文含,分別虛晃一招,退到他身邊。
“在下無意傷人,隻向東洛王求三人。”匕首在頸間一按,黑衣人的聲音從麵具後傳出,有點模糊不清。
宇文含在笑。
抱著酒壺縮在柱子後,丫環掃地發甩了又甩,井鏡黎心讚:好,好個泰山壓頂而麵不改色。
“三命換三命嗎?”宇文含大袖輕甩,茫然無神的眼“看”向刺客,對威脅自己的利刃全不入眼——他也的確入不了眼。
“東洛王是聰明人。”匕首用力下壓。
“無名無姓,我怎知你要哪三人?”
“月餘前被你施計擒下的三人。”
宇文含收了笑,眉心微攏,似在回想。片刻後,他道:“如果……我說不呢?”
“那就莫怪在下得罪。”衝身後兩人使個眼角,他拉起宇文含,三人齊向殿外退去。
“休走!”蘇衝拔地而起,五指成爪向其中一名刺客襲去。
這一瞬,宇文含突然伸手探向那名刺客的紅鬼麵具,那人本以為他眼盲不便,未防此招,竟輕易讓他揭去。
這一瞬,風水已轉,另兩人的麵具分別被蘇衝和獨孤用命挑落。
不意外——紅鬼麵具下仍有黑巾蒙麵。
真沒用……偷偷在柱後伸出半顆腦袋,井鏡黎暗諷三名刺客。
她正在考慮……正在考慮……視線無意一瞟,乍然對上刺客的眼。
一雙丹青勾繪的眼,一雙顧盼生情的眼,一雙妍若桃花的眼——黑眸閃亮如懸於夜空的一雙星芒,眼梢微微上吊,凝眸流轉間,竟逸出些許懊惱。
隻這一眼,她立即矛盾——見獵心喜是矛,無法取舍是盾。
適才,宇文含神態恬然,極得她的喜愛,她還在苦惱要不要救?救,引來百官注目,對於她侍女的身份極為不便;不救,她又萬萬不舍。故而,她在考慮,而今從眼部線條看,那名刺客的麵罩後絕對是一張俊臉。兩人都是美男子,是救一人,還是助一人?
好矛盾唉……
是救這個,還是助那個?
這個……那個……
她還在矛盾,情勢卻容不得她矛盾。鋒利的匕首已在宇文含頸間劃出一道血跡,挾持宇文含的刺客翻手一轉,拇指和中指扣向他咽喉,如妍如冶的眼中閃過一抹流光,仿若流雲飛逐燦爛金日時無心在湖波中投下的一道掠影,轉瞬即逝。
殺意!
眼一轉,懷中酒壺已然拋去,不含任何力道。
酒壺飛向刺客,那人直覺地探手去抓,一聲清脆的“哢啦”,壺身四裂,酒水濺地。
隻一刹,刺客已錯失良機,獨孤用命借位換身,轉眼與宇文含調了位置。
他這廂,心惱刺客不知好歹,竟然在元宵宴公然行刺;刺客那廂,卻惱他死纏爛打,壞了計劃。兩看相厭之下,又是近百回合的拳來腿往,一時間,殿內隻見到衣袂翻翻、隻聽到拳聲颯颯。
丫環掃地發甩了甩,腦袋縮回柱子。不是她偏心,救宇文含不過是她刹那間領悟得到的結果——這位俊美眼盲的東洛王露得多,可以從頭欣賞到靴子尖,那刺客隻露一雙眼,除了猜測是一張俊臉,她可不敢保證那刺客臉上一定沒刀疤。
兩相比較,取其多。
嘿嘿……正暗自得意,井鏡黎突覺腦後一痛,頭發被人輕輕拉下數根。真卑劣真卑劣,想引她注意也不必用這下三濫的手段吧……
“你真敢丟?”她身後,是滿純過分壓抑的聲音。
回頭,她訝地一歎:“你不舒服嗎?”他現在的臉色非常之精彩,莫不是喝酒太多?
“你何必引人注意。”滿純趁場麵混亂,悄悄將井鏡黎拉到身後保護。
“我……”
井鏡黎不及辯解,三名刺客似自覺不敵,一齊逃向殿外,獨孤用命與蘇衝雙雙追了出去。
皇族大臣早已躲避一旁,宇文含被宇文護扶住,正急召禦醫。趁著滿殿慌亂,滿純死死瞪著一臉無辜的女子,恨不得咬她一口。
她什麼意思,他是請她來幫忙,不是越幫越忙啊,她怎麼盡是給他添亂?這種危機時候,用得著她救人嗎?用得著嗎?
縮在層層禦林衛後麵,滿純咬牙低問:“你扔酒壺幹嗎?”
“救人。”她眨眼。
“救誰?”
“東洛王啊。”
“他一向詭狡,何況周國的大將軍、將軍全在這兒,你還怕沒人救他?”
她借他的陰影擠個鬼臉,側側身,向他身後送了一眼,悄道:“看看雞飛狗跳也不錯。”
收到暗示,滿純會意,抹了把臉讓自己看上去驚慌失措,這才轉身。
宇文含的傷口已包紮妥當,宇文護在他耳邊輕輕問了句什麼,隻見他微笑搖頭,招來方才服侍的兩名侍者,依舊回到自己的位上。宇文護瞥了眼公主身邊的女子,轉身回位。
百官漸漸安靜下來,年輕的皇帝勉強讓自己不太驚慌,揚聲道:“眾愛卿,不可讓那三人壞了元宵喜氣。”
“吾皇英明,萬歲、萬歲、萬萬歲!”
三聲唱喏,百官歸位,樂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