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無雲,月圓。
依序出了宮門,就算掛滿花燈,還是很黑……
“謝姑娘相助。”
“呃?”準備上車的女子回頭——哦,是那位追刺客追到消失的黑衣將軍。
“獨孤將軍,不知那刺客是何來曆?”一聲笑,已坐入馬車的滿純又跳了下來。
“不知。”獨孤用命看了滿純一眼——這一眼,或許稱為斜瞟更適當,也許還隱含了些許不屑——視線隨後轉回井鏡黎身上,“在下謝姑娘宴上相助。”
“不……不用……”井鏡黎緊張地捏了捏裙褶。
“嗬!”遠方傳來輕笑,似有人忍俊不禁。眾人循聲望去,隻見一撇暗紅如波似浪,徐徐破開濃濃夜色。
風起……
影逐斜月來,香隨遠風入。玉佩叮當,那依風冉冉、踏塵而來之人,黑發垂肩,廣袖翩然,在朦朧月色下瞧不真切,恍然若神——宇文含。
原應纏在他頸上的藥紗已不見蹤影,宴上服侍他用膳的兩名侍者隨立身後。
“滿純參見王爺。”
紳帶飄飄,來人頓足,黯色的眸子移向滿純方向,“是陳國的遣親使滿大人嗎?”
“正是小使。”
“這位姑娘……”
滿純未及開口,獨孤用命已道:“王爺,這位姑娘是滿大人的侍女。”
“是是,她是小使的婢女。她年幼無知,方才宴上驚了王爺,請王爺見諒。”滿純暗中捏了捏拳,努力按捺下欲向身後女子瞪去的衝動:看吧看吧,他就說,引人注目的下場,這東洛王眼瞎又受傷,不好好回府歇著,偏在宮外等他……不,東洛王等的人可不是他。
宇文含笑了笑,抬頭。月華盡投玉色俊顏,他輕道:“用命,這位姑娘生成何等模樣?”
獨孤用命借月色打量垂頭的女子,如實道:“三六年華,梳一對丫髻,杏色對襟衫,白色腰帶,藍青條紋間色裙。”
這叫什麼詞兒?井鏡黎嘴角輕撇:他就不能說她容貌秀麗、慧巧可愛、膽識過人之類?
眉尖一蹙,宇文含似對他的描述不太滿意。
“……”獨孤用命動動唇,欲言又止。
宇文含雖抬頭“望”月,卻似知他為難一般,笑道:“但說無妨。”
“臉……就是……臉黑了些……”
“噗——”有人生生被口水嗆到。
井鏡黎向捂嘴忍笑之人暗瞪一眼,直想活生生剮了他——滿純你什麼意思?
感到背後陣陣寒意,滿純清清嗓,點頭,“獨孤將軍所言甚是,小使的婢女的確有些……不入眼。”
宇文含表情不變,望月的眸終於垂下,垂在滿純臉上,“名字?”
滿純微愣,隨即有所悟,側首,“還愣著幹嗎,不快向王爺報上你的名字。”
“呃?”要驚惶,要驚訝,要局促不安——這是身為婢女應該有的表情,她也的確有。隻是……井鏡黎輕攏眉頭:為何?
——為何驚惶是假,驚訝是真?
“姑娘,本王可否有幸得知你的芳名?”黯淡的眸循聲向她移去。
芳……芳名?她打個冷顫,抖著聲音道:“奴婢叫……叫梨花。”
“梨……花……”他咬字輕念,聲飄如絮,如臨川賦詩一般低讚道,“姑娘有一副清媚的嗓子。”
聞言,獨孤用命前一刻轉開的眼睛再度轉回她臉上。
宇文含一手負背,一手橫放於腰腹處,暗紅廣袖如水一蕩,輕道:“用命言所不及,這位姑娘必是雙瞳點水,唇勝夏菱。”
聽了讚美,她有些沾沾自喜,聽他再道:“梨花姑娘可知那刺客來曆?”
話中有話?她吞了吞口水,細聲細氣道:“奴婢不知。”
“本王的眼睛便是那人用毒給毒瞎的。他今日行刺,無非想挾持本王以救回他同黨性命,”宇文含向前踱了兩步,垂下背在身後的手,聲音漸漸滲入一絲酷寒,“本王今夜會出現在哪兒,隻有四人知曉,刺客伏在正武殿,分明早知本王會出現。”
嗯嗯!她縮著脖子點頭:這關她什麼事,夜寒月冷,她隻想回去抱火爐。
“噝!”空氣中突地傳來一聲輕響,聞滿純倒抽一口氣,她不由抬起頭,這一抬,她雙目倏瞪,同樣倒抽一口涼氣。
呼吸的一刹,濃濃血腥味如猛獸撲鼻。
——滴血的劍尖就在眼前!
滿月下,那一抹利芒是如此冰冷,如此刺目,如此……寒心。
劍從背後刺入,穿透一名侍者的心髒。那侍者凸瞪著眼,仿佛不明自己為何有此橫禍,另一名侍者早已臉色蒼白,身軀簌簌顫抖。
“王……王爺……”她也白了臉。
“哼!”冷笑從侍者身後傳來,劍尖一點點、一點點地縮回去,直到消失在侍者胸口內。手輕輕一推,侍者軟倒斷氣,持劍的白色身影露了出來。
蘇衝——“骷髏將軍”蘇衝。
此人以善殺聞名,戰場上叱吒風雲,他策馬入陣,所到之處必然屍橫遍野。凡被他攻下的城池,城門口第二日必然出現一座“骷髏塔”。因為此人有一喜好,好將所殺者之人頭在城門外堆成八層高的浮圖尖塔,並自言“一為超渡,二以警告不降者”,久而久之,便被送以“骷髏將軍”之稱。
蘇衝……殺了人,他竟然在笑……暗暗捏拳,井鏡黎感到掌心微寒,幸而並無冷汗。
宇文含舉袖捂鼻,悶悶的聲音從袖後傳出:“蘇衝腥味太濃了。”
蘇衝邪邪一笑,“末將該死,這就打掃。”抱起侍者屍體,他大步離開。
宇文含忍了會兒才放下袖,轉頭微笑,“梨花,此人是刺客安插在本王身邊的眼線,人人皆以為本王雙目不便,今夜不會參加元宵宴,但本王也說過,有四人知曉本王今夜的去處,你可知是哪四人?”
“奴……奴婢不知。”
“用命,蘇衝以及這兩名侍者,”黯淡的眸注視了她好半晌,冷銳的笑漸漸從他臉上消失,徐徐,優雅的唇角換上一份怡然,“梨花,你也救過本王。滿大人,你調教得不錯,本王有個不情之請,不知滿大人能否割愛?”
“割愛?”滿純呆呆地看著他。
“本王請滿大人將梨花割愛,滿大人可舍得?”
“……”
許是滿純遲疑無言,宇文含輕笑一陣,倒也不刁難,隻道:“滿大人,本王改日定會重謝。”
暗紅廣袖迎月輕甩,信步冉冉,無須扶持,俊傲的身影向遠方等候的馬車走去。
待馬蹄聲融於茫茫無際的夜色之後,滿純才從震驚中回神。他盯著地麵,久久無聲。
地上有一小攤暗黑色,濕濕的,散著血腥味。
“梨花……”他喃喃低語,“此人不可小覷。”
廢、話!井鏡黎白他一眼,徑自跳上馬車。
車夫已經傻了。她歎氣,對未來的數月陡增些許戚戚然。
宴上,第一支銀鏢射向皇帝,獨孤用命與蘇衝同時救人,表麵看,獨孤用命慢蘇衝一步,其實,他不是慢蘇衝一步,他是根本無意救皇帝。
獨孤用命真正想保護的人是宇文含。
東洛王宇文含,看來不隻是仰仗宇文護的寵信,這人怕是有著連皇帝也忌憚三分的兵力。今夜一事,從宇文含方才的提及可推知大概:他故布疑陣,先入為主,在百官心中種下“東洛王不會參加元宵宴”的種子,但他暗中卻命獨孤用命、蘇衝,以及兩名近侍準備赴宴,獨孤、蘇衝二人他相信,唯兩名侍者被他當成了傻子;若刺客出現在他府上,表示侍者並未將他赴宴的消息泄露,若刺客出現在皇宮,必然是有人泄了密。
那侍者隻怕早已被蘇衝留意了,蘇衝背後一劍又快又狠,之於侍者,生命消亡之際大概隻有驚訝,卻不會痛——他沒有時間去感覺痛。
當機立斷——殺!
冷血無情——殺!
殺——殺——殺——
這即是宇文含對“詭狡”的最直接詮釋。
至於名為宇文邕的年輕的皇帝,雖忌憚宇文護的氣焰,卻不是個軟柿子,他將厭惡藏得極好。宇文護控權由來已久,風水輪流轉,若幹年後,誰也不敢肯定:究竟是宇文邕被宇文護廢去,抑或宇文護被宇文邕拔去?
總之,不可大意。
而這一夜,她熊掌沒吃到,猩猩唇沒吃到,就連胭脂粥也沒嚐一星點兒……
“唉……”井鏡黎將手攏進袖子,輕歎,“子安,我很命苦。”
——宇文含的“重謝”,她可沒福氣去享。
三天後,長安,安上街——
咬著肉脯,青年閑閑漫步,手上轉玩著一柄折扇,神情帶著些許好奇。
青年腳上蹬一雙樸素保暖的黑布鞋,上穿枇杷色齊膝大袖衣,下穿同色縛褲,腰間係了條黑帶子。為了保暖,青年特意多穿了一件方格棉甲,一路信步,倒也不見有汗。
青年的頭發僅用一根白色棉帶子束起,未用漆紗籠冠,此刻,及腰黑發正在青年的背後一甩一蕩。偶有風過,拂起發絲,在青年的頰邊飛出一波亂舞,如年年穀雨時分的垂柳,嫋嫋、撩人心。
“芋糕……芋糕……”青年喃喃念著,視線沿著街邊的小鋪梭巡。尋了片刻,青年似放棄了般,用扇柄拍拍膚色微深的臉,向不遠處的糖販走去。
就算膚色偏黑,這青年也不失俊秀和活潑。
她是井鏡黎,也是為了避開滿純的嘮叨而跑出來散心的梨花。
不過丟了一隻酒壺,滿純用得著這麼緊張嗎?逮到機會就在她耳朵邊叨叨念,他念得不煩,她聽得煩……
“梨花姑娘?”
真該把滿純口袋裏的錢掏光,她就是太心軟,才掏了這麼幾銖,不知夠不夠她今天的花銷……
“梨花姑娘?”
她得瞧瞧長安有何趣物,帶些輕巧的回去給師父當禮物也不錯……正想得出神,肩上被人戳了戳,她回頭——
“咦,獨孤將軍?”
獨孤用命仍然一身皂黑,他上下打量她半晌,才道:“在下並未認錯。”
認錯?低頭看看自己舒適的穿著,井鏡黎明白過來,點頭笑道:“是是,獨孤將軍好眼力。”
“姑娘這是……”
“啊!”不待他問完,她飛快道,“小女子這是去為我家大人買藥。唉,我家大人身子弱,長年居於南方,禁不住長安這般寒冷,昨日夜裏受了些風寒,有些頭痛。”
“滿大人身子弱……”獨孤用命輕喃一句,沒再問什麼,隻道,“在下正要送帖給滿大人,希望滿大人別因為身體不適給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