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帖?”
“正是。王爺特別囑咐在下親自送達驛館,邀滿大人和梨花姑娘過府一謝。”
宇文含邀滿純和……她?垂眸,斂下一抹沉思,她笑容不變,“如此,將軍就快快送去。小女子也得快快去為我家大人買藥。”
她欲繞開他前行,卻聽他道:“滿大人病得嚴重嗎?在下可為姑娘介紹城中有名的大夫。”
大夫?她趕緊搖手,信口開河地編:“不用不用,我家大人不過頭有一點痛,手有一點軟,眼睛有一點花,腦子有一點糊,兩腿走路時有一點打結……不嚴重,一點也不嚴重。”
一點一點加一點,她越說越得意——嘿嘿,子安,這就是你念叨我的下場。
獨孤用命疑惑地看她,見她唇角含笑,並無急色,也就相信了她所言的“一點也不嚴重”。側身讓道,看她走出五尺遠後,他突問:“姑娘會隨滿大人同去吧?”
黑發一搖,她傾頭微笑,“小女子隻是一名下人,獨孤將軍的問題,實難回答。”
獨孤用命點點頭,不再阻她離去。
轉身,大掌按了按懷中的邀帖,他無聲一歎:王爺的眼失明已有月餘,賀樓見機雖保證不日即能恢複,可王爺如今仍然無法視物,盡管借元宵宴除去一名眼線,王爺依然餘怒未消,否則,他會下令拿下刺客,而不是逗了他們一個月;何況,王爺從來不是有恩必報之人,卻在這個時候邀此二人……
直至黑色身影消失在街盡頭,牆邊,一顆腦袋慢慢伸出來。
“啪——”彈開折扇擋住臉,嘿嘿笑聲自扇後傳出。
扇以白絹所製,上書篆體五字——“一日無神扇”。
抖動俏肩笑了一段不短的時間,扇麵慢慢下移,露出光潔的額,再露出兩顆水汪汪的眼睛。眼睛有點可愛的彎弧,與扇弧同一形狀。
笑……笑……笑……
轉身,信步搖扇,繼續笑……笑……笑……
走了十來步,肩頭又被人戳了戳。
未待她轉身,手臂突然傳來一股強大的拉力,將她扯進一道小巷。
“哎喲!”以手撐牆,險險避開了鼻尖與磚牆的相撞。頭暈暈眼花花,她張口呼痛,卻覺一樣異物被彈入嘴內,未等她反應過來,異物已咽下肚。
有點甜……應該是一顆小丸……撫著脖子咳了咳,她回神,身後強烈的存在感迫使她不得不轉身。
她身後,背光而立的身影頗為俊拔。
是……慢慢眯起眼,她適應巷子內的光線。
是……突地,她雙目暴瞪。
一個月後,長安——
默默爬上馬車,膚色偏深的女子看了車夫一眼。
落簾,馬車搖搖晃晃前行。
鬱悶地瞪了眼身邊閉目養神的儒雅男子,女子忍不住歎氣:“子安,我真命苦……”
男子眉尾挑了挑,繼續養神。閉目閉目,他現在什麼也聽不到,什麼也聽不到……
“唉……”
閉目。
“唉……”
繼續閉目。
“……”
沒聽見歎氣,眼簾輕動,滿純睜開眼,“梨花,公主大婚已過,待周皇頒了朝文,過些日子我們就能回建康,你又何來命苦一說?”
“真能回去?”對“梨花”之名已聽到麻木的女子側眉冷瞥。
聽她語有惘然,滿純側身,掀簾看了眼車外,低聲道:“鏡黎,若無把握,你不必勉強自己。是我帶你出來,自當毫發無傷將你還回去。”
女子嗤鼻,“還回去?還哪兒?”
“還給你師父。”
無言瞥他,她搖頭,丟開心頭突來的些許煩悶,轉了話題:“子安,周國與我朝雖然官製不同,大抵也相差無幾。”
順著她的意,滿純點頭。
周國皇室是鮮卑族人,兵力掌控在以“八柱國”為尊的鮮卑望族手中,朝中執政官員與江南漢地略有差異,他們以“六官府”掌天下政事——天官府、地官府、春官府、夏官府、秋官府、冬官府。“六官府”中,又以天官府為首,各設有卿、伯、大夫諸官,而天官府的首臣即為大塚宰卿。
“大塚宰……”她低聲笑了笑,拿這三字當詩一樣吟,“大塚宰大塚宰……大……塚……宰……”
她知《爾雅》有言——塚,大也,她也知《白虎通》有注——山之頂曰塚。隻不過她懶得理《爾雅》和《白虎通》,她隻知道《說文解字》記——塚,高墳也。
塚,就是墳墓。
其實不應該叫大塚宰,應該叫“大宰塚”,被人宰殺後,才會有塚……胡思亂想了半天,有些索然無味,她隨意叫了聲:“子安。”
滿純應了聲,掀簾又察看一陣,以袖掩唇,在她耳邊輕道:“鏡黎,今日東洛王之宴,小心為上。”
她點頭。
停頓片刻,他追加一句:“下次,能不能別再讓我感染風寒。”他也很命苦啊。一個月前,宇文含命獨孤用命送邀帖,他接下帖子未及細看,獨孤用命早已隨邀帖附贈一堆藥材,贈得他莫名其妙。細問下,才知他半路遇見他的“侍女梨花”,而梨花正要去為他買藥……實在是不懂,他什麼時候頭痛了,什麼時候腦子糊了,又什麼時候走路兩腿打結了?
無語,他隻能傻笑以對,還必須讓自己看上去符合“他的”侍女所形容的那般“微恙”。
當時的帖子上隻寫明邀宴之意,未寫日期,他也就當不知道,含笑謝過,能混一天是一天。隨後,適逢公主大婚,皇帝親聘,封公主為惠妃,宇文含邀宴一事便擱了下來。半個月後,獨孤用命二送邀帖,東洛王請他主仆二人二月十八過府遊春。
遊春便遊春,他倒不怕,隻別是那鴻門宴才好,唉……
井鏡黎原本目光懶散,不知想什麼,聽他此言,眸中不由升起些許暖笑。凝眸思緒,她輕聲接下他的歎息:“子安,我想回去,我想師父。”
安撫地拍拍她的頭,滿純掌心一緊,捏著扇柄的手因用力而輕顫。
東洛王府位於城西,而東洛王的別苑“落華園”,則位於城外西郊。
馬車在“落華園”外停下,門外一株參天梧桐下早立了一人。
將馬車引入後院,滿純、井鏡黎隨迎於門外的獨孤用命一同入苑。
“落華園”地處城郊,依山而建,不受城內四方建築格局的影響。園內樓閣交錯,曲徑通幽,林木香草處處可見。
二月之末,春過百花枝。
行行走走間,時而翠蓋華樓,花團錦簇,時而水榭垂柳,戲魚住聽。穿過碎石小道,乍然、一彎白玉橋驚落眼底,曲曲折折,橫波於一泓春綠之上。
吸得滿腹馨香,三人一路無語,轉眼,已來到一處清幽之所。春投幽庭,庭內鬆蓋如傘,一座重構華閣隱立於蒼蒼鬆蓋中,蓮柱花窗,閣匾上書以篆體三字——翡麒閣。
風動鬆枝,惹得飛簷螭獸時隱時現,遠遠台階邊,立著一位素衣男子。見三人走來,素衣男子勾唇一哂,趨步迎上,“滿大人!”
男子一襲廣袖素白袍,棉帶係發,垂折的袍底因風起波,飄然生塵。他神容清秀,眉目流轉間自成一抹超脫物外的冷淡和冰犀,加之黑發縷縷輕揚,迎麵走來,宛若神人。
“……”滿純腦中畫麵飛轉……很眼熟,在哪兒見過……終於,滿純搜到關於這名男子的記憶,唇角一揚,手腕輕震彈開“一日無神扇”,他配合地快步迎向男子,“賀樓世子,幸會幸會。”
賀樓見機原本快步上前,見滿純彈開疊扇在胸前搖啊搖,腳步不由得微微一滯。黑眸盯著扇麵上的篆體五字……盯……盯了半晌,忍不住嘴角抽搐。
顯啊……賀樓見機仍然在笑,眼神卻漸漸冷犀。滿純不明所以,見他眼中閃過陰霾,一股文士傲氣陡然自丹田升起,神色不由也傲慢起來。
茲——茲——無形閃電在兩人對視的眼波中流轉。
互相“凝視”一陣,賀樓見機目光下移,“滿大人生長於江南水鄉,想必讀書萬卷。”
“承讓承讓,在下對顏之推《顏氏家訓》、酈道元《水經注》、楊炫之《洛陽伽藍記》不過淺讀一二。”
“實不相瞞,滿大人,這‘北魏三書’,在下總角之年便已熟背了。”雙手負背,賀樓見機睨了滿純一眼,那神情仿若居高山之巔俯看萬物。
“哦!”聽出他的諷意,滿純不怒反笑,問道:“如此說來,想必賀樓世子三歲便能背九九表了?”
“實不相瞞,正是。”
“哈哈……”一日無神扇搖啊搖,滿純仰首大笑,笑過之後才搖頭道,“可惜啊可惜,賀樓世子,你三歲才——背九九表?哈哈……我那個時候已經開始研讀兵法了。”
賀樓見機雙眸一眯,“……那在下倒想請滿大人賜教。”
“賜教不敢當。”滿純拱手。
賀樓見機側身,攬起素白廣袖,抬臂向閣內一展,“請!”
“請!”
兩人一前一後入了翡麒閣,將他人完全拋諸腦後。
獨孤用命盯著賀樓見機那張認真的臉,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
見機喜讀詩書,廣通經史,涉獵卜筮,而且好書法、好數術、好佛理。見機認為,這世間之事,什麼都要知道一點。若有人問了一件他不知道或他求之而不得的事,他深以為恥。
無心理會賀樓見機,獨孤用命對井鏡黎歉然一笑,“梨花姑娘,請。”
“……呃?請、請,將軍請。”井鏡黎還未從滿純怪異的態度中回神。
堂內,兩人另起話題,猶在爭辯——
“古有人中赤兔,馬中呂布……”
“咳咳咳!”說反了吧。她咳嗽,希望提醒某個忘乎所以的“滿人”。
“滿大人似乎說反了。”廣袖一甩,賀樓見機冷笑。
“否也,否也。小使自有小使的道理。”
“在下願聞其詳。”
“世子,赤兔乃馬中極品,而三國之呂布,雖是俊才,卻未必是人中極品,故而‘人中赤兔’乃是讚人之品德高尚,其亮節之誌可立後世之表率。”
“……”賀樓見機頓然無語,神色微慍。
這……滿純這家夥唱的是哪一出?井鏡黎的眼珠也越瞪越大,直到花鳥屏風邊傳來一聲笑,她才注意到宇文含支額坐在那兒。
他今日一身暗紫緞袍,胸口鏤繡天馬綬獵紋,肩上繡以騰騰雲氣,袖口和襟口滾了一圈銀線,及腰黑發鬆鬆散散辮在身後,頰邊、肩頭落下數縷,自成一波怡情。他單手支額,那雙令人心痛的無神黑眸“望”向爭辯之聲的來源,臉上帶些可愛的莫名其妙,似乎對滿純與賀樓見機的爭吵頗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