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章 獸之窮(3 / 3)

細聽片刻,宇文含笑問:“見機與滿大人是舊識?”

“不。”兩人同時回答,又同時互瞪一眼。

賀樓見機拱手,“見機與滿大人相、逢、恨、晚。”

滿純搖扇,“是啊,王爺,小使與世子一、見、如、故。”

兩人不約而同,相視一笑,眸中晶晶閃亮。

“既然滿大人熟知數術,在下有一疑問,還望賜教。”賀樓見機無視獨孤用命的暗瞪和他媲美梧桐樹皮的青黑臉色,徑自道,“城外有田,廣三步三分步之一,闊五步五分步之二。請問滿大人:此田占地幾何?”

“世子在開小使的玩笑嗎?”滿純輕揚眉角,收起一日無神扇,“這小小的‘乘分’題,小使的侍女梨花便可解答。”他偏偏腦袋,將扇頭指向呆立的女子,再一勾,“梨花,來,為賀樓世子解下這題。”

該死的滿純……斂眉,趨步上前,井鏡黎先衝滿純頷首,細聲道:“是,大人。”然後轉向賀樓見機,微微一笑,“賀樓世子,以通分來算,‘廣三步三分步之一’即為三分步之十,‘闊五步五分步之二’即為五分步之二十七,廣闊相乘便是田的占地麵積。三分步之十乘五分步之二十七,結果是——十八步。”她吐字清晰,“步”字音剛落,一日無神扇已在一旁搖得呼呼作響,搖扇之人麵帶得色,“哈哈,實不相瞞啊,世子,凡‘開方’、‘開立方’、‘物不知數’、‘盈不足’之疑,我這侍女已不在話下。”

冷冷看了滿純一眼,賀樓見機輕道:“姑娘聰慧過人,在下佩服。”

“不……不敢。”她慌忙擺手。

“姑娘是王爺的貴客,隻是在下還有一疑求於姑娘。”

看了滿純一眼,她垂頭,乖巧道:“世子請說。若奴婢解答不當,還請世子恕諒。”

“好,”賀樓見機拊掌低笑,“姑娘細聽,今有五羊、四犬、三雞、二兔,值錢一千四百四十九銖;四羊、二犬、六雞、三兔,值錢一千一百五十六銖;二羊、一犬、七雞、五兔,值錢七百九十銖;一羊、三犬、五雞、七兔,值錢八百六十四銖。請問姑娘,羊、犬、雞、兔價各幾何?”

她沉默……再沉默……半晌,才輕道一句:“可否請世子借筆墨一用?”這人,當她的腦子是算盤嗎?好,這筆賬記在滿純頭上。

不待賀樓見機招來侍者,早已有人送上筆墨白紙。井鏡黎瞧了那侍者一眼,覺得有些麵熟。無暇細想,她取筆在紙上推演,同時解釋:“賀樓世子,羊、犬、雞、兔各不知價,類似於‘物不知數’,我以方程解之。現假以甲、乙、丙、丁表示羊、犬、雞、兔的價格,五甲加四乙加三丙加二丁,得一千四百四十九。此為方程一。四甲加二乙加六丙加三丁,得一千一百五十六。此為方程二。同理得方程三和方程四。四方程中,甲、乙、丙、丁互相替換,便可得……”默默在紙上推算一陣後,她在紙麵下方寫下四個數字,“結果得:甲,羊價一百七十,乙,犬價一百一十五,丙,雞價二十五,丁,兔價三十二。”

“好!”啪啪掌聲,來自一直靜靜聽著的宇文含。

賀樓見機眼波微流,瞥了拍掌之人一眼,視線掃過井鏡黎,最後鎖在滿純臉上,“滿大人,梨花姑娘的確聰慧,隻是,在下有一問想請教滿大人。”不等滿純答話,他直接道,“今有圓亭,下周三丈,上周二丈,高一丈。問積幾何?”

“哦?”一日無神扇不再搖晃,滿純慢慢挺直腰身,身體向前傾了傾,“想不到世子對圓率也有興趣。梨花,你退下。”

咬牙……嘴角抽搐……好嘛,利用完了就趕一邊。她默默退後,給滿純再記下一筆賬。

在她印象中,從未見過滿純如此模樣,很像是……鬥蟋蟀。

滿純與她其實算不得師兄妹,她記得小時候……十二歲吧,她撒完野,天色已全黑,為了不被師父罵,她偷偷摸摸準備溜回房,卻在堂外見到師父身邊坐著一位穿金帶玉的貴氣胖男人(與師父相比,貴氣男人是很胖沒錯),男人身邊坐著一名看上去很儒俊但臉色發青的少年。

那是滿純,武陵王體弱多病的三公子。

貴氣又有點胖的武陵王想將幺兒送上山拜師學藝,增強體質,遭師父一口回絕後,武陵王改捧一堆黃金,請師父為幺子調養身體。沒人跟黃金過不去,就算她那“神貌才德兼備”的師父也不例外。

扳起指頭數一數,滿純在山上住了三年零八個月。

她其實挺高興自己有了一個玩伴。坦白而言,天天對著師父是很悶的,她這師父根本就是一隻野鶴,閑暇時的樂趣除了逗玩山中走獸,剩下的就是逗她。師父最愛說——“鏡黎,師父有沒有告訴過你,當年你出生時,有流星墜地,聲響如雷。地陷一丈見方,中有碎炭數鬥,俄爾有人聞小兒啼哭……為師聞聲尋去,將碎炭小心翻開,竟然發現碳中睡著一個白白嫩嫩的小娃兒,那就是你呀……”

小時她還傻乎乎地信,大了,她就當師父在念經。開玩笑,她偷偷算過師父的年紀,隻長她十個寒暑,要按師父所說,除非他十歲就從街上將她撿回去。

滿純是那種比較好欺負的人,初時體弱,當然不是她的對手,整天除了讀書練字畫畫……還有吃藥,根本沒體力陪她在山上撒野。等到他的身體終於健康些了,卻被他爹接下山。

滿純學識豐富,但在官場是何模樣,她卻少見。他離開兩年,再度上山竟是為了向師父借她一用。看他抱著她的大腿求得這麼涕淚橫陳,未待師父應聲,她已經非常“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我們來評畫。”

一聲大喝,她茫然抬眼,見賀樓見機命侍衛展開一幅畫軸。

“不是小使自誇,這畫,小使的侍女梨花也能評個一二。”說完,滿純衝發呆的女子招手,“梨花!”

“……”又來?

“梨花?”

“來了來了。”低聲嘟噥,她慢吞吞走到畫前,看了眼,驚訝一閃而過,喃道,“張得其肉,陸得其骨,顧得其神。”

張僧繇、陸探微、顧愷之皆是前朝著名畫者,三人作品常常被後人拿來對比評論,並稱“三絕”。張僧繇曾為金陵安樂寺畫了四條未點睛的白龍,眾人不明,故而質問他“何不點睛”,他才為兩條白龍點上眼睛後,雙龍當即破壁而去,從此便有了“畫龍點睛”的美談。陸探微是前宋時的宮廷畫家,最擅長一筆成畫,其筆下人物素來有“秀骨清像”之美譽。此時展開的這幅畫,竟然是……

顧愷之的“洛神賦圖”?

是真是假?

“梨花,這畫如何,但說便可。”滿純搖著一日無神扇,為她助膽。

井鏡黎斜瞥一記,垂眸笑道:“大人,見了這畫,奴婢想到一個故事。”

滿純揚眉未語,賀樓見機卻極有興趣,“姑娘請講。”

“奴婢想到——點佛募萬錢。”她停頓片刻,見眾人傾耳細聽,方道:“張僧繇有‘畫龍點睛’的美談,而顧愷之,則有一段“點佛募萬錢”的故事。當年,瓦棺寺籌錢修建寺院,顧愷之身無分文,卻當場捐了百萬錢,隨後在廟裏閉戶一個月,畫了一幅維摩詰圖。畫完之後,要點眸,他要求:第一天為維摩詰點眸,但第一天來觀看的人要施錢十萬,第二天來看的人施錢五萬,第三天的隨意。據說點眸的第一天,眾爭觀之,僅一天就籌得百萬錢。”

“確然。”賀樓見機點頭,“但不知姑娘為何因畫想起這個故事?”

她走到畫卷邊,柔聲道:“顧愷之的‘洛神賦圖’一向為人所推崇,也有許多畫者描摹,因描摹之中不乏珍品,以致真假難辨。要辨顧愷之的真跡,可從畫中人物的眼神識別。”她轉身,衝賀樓見機福了福身,“賀樓世子,這幅‘洛神賦圖’……”

賀樓見機目不轉睛注視著她,就連盯著地麵的獨孤用命也忍不住看向那幅畫。

“這畫如何?”宇文含開口了,他說話的對象是賀樓見機,“見機,畫是你送給本王的。”

他語氣尋常,但言下已有隱隱脅意,仿佛隻要她一說這畫是描摹之作,賀樓見機便難辭其咎。

滿純看了賀樓見機一眼,一日無神扇慢慢收起。

用得著這麼緊張嗎?井鏡黎又細細觀察畫中洛神,才道:“這畫……是真跡。”

宇文含一笑,未再說話,賀樓見機素袖輕搖,慢慢走到她身後,“姑娘肯定?”

真跡不好嗎,他何必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她低頭盯看腳尖,隻說:“奴婢辨識淺薄,請世子見諒。奴婢所以知道從眼神辨別,也是大人指教。”

送頂尖尖帽給滿純,這家夥看戲看夠了沒?

“聽見沒,世子,梨花已經評了。”滿純搖著扇子,得意洋洋。

再記一筆——井鏡黎暗暗瞪他一眼,退回原本呆站的位置。身後傳來笑聲,她聽宇文含道:“梨花姑娘好見地。”

她回頭,恭恭敬敬,“王爺誇獎了。”

宇文含似不覺得那兩人的明褒暗貶有何不妥,無言坐在屏風邊,聽那兩人指著《洛神賦圖》“氣啊、骨啊、神啊”地談了一陣,才低笑問:“梨花姑娘可覺得悶?”

“……”是有點。她瞟了眼畫前搖頭晃腦的兩人,抿唇無語。

宇文含似明她心思,廣袖微抬,向她伸出手,“不理這二人,本王帶梨花姑娘去一處好地方。”

抬臂,讓那隻手隔著衣袖扶在自己手腕上,井鏡黎並不拒絕,“王爺帶梨花去哪兒?”

“梨花……”他笑了笑,紫袖一甩,揮退欲上前扶伺的侍者,借她的引扶向閣外走去。

紫緞翻飛,冉步如仙。

趁無人隨侍,他又雙目失明,她大膽讓自己欣賞個夠。

他的衣上熏有淡淡檀香,近距離聞,香氛淡而馥,非尋常百姓買得起,一聞就知道此人尊貴無比的身份和地位……那雙眼眸偶爾會動一動,卻茫然無神,當真無法視物嗎……可惜……

“右拐。”他提醒。

“呃……是,是。”收回凝轉在他臉上的目光,她專心引路。

依他所指,繞過重重林木,穿過碎石小道來到一處拱門。登上台階,跨過那道拱門,宇文含停下步,側頭衝她微微一笑,“到了。”

到了……她抬頭,呼吸驀然一滯。

落華園內別有洞天,拱門之外是一片山坡,坡上芳草搖曳,春風拂麵,一簇冷香,迎麵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