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三章 圖掎角(1 / 3)

冷香……

雪……

那冷冷的香,是風的氣息,還是雪的馨然?

一片玉白花瓣拂過臉頰,她展開手掌,怔怔看著那片雪白落入掌心,未化。

再抬眼,隻見坡上植滿林木,枝葉疏離,林中有一條丈許見寬的坡道,幽幽延展,消失在林木深處,引人探尋。

“這是否比畫有趣?”柔滑的紫緞隨風拂飛,身後之人快她一步,已步入林道。

她未語,輕輕提裙,緩步相隨。

近了,才知這一片坡林全是梨樹。

花蓋枝頭,如雪,風引花飛,似霰。片片白瓣如玉屑狂舞,打在兩人的發上、臉上、唇上,偶有頑皮的花瓣鑽入衣襟、掠入袖內,惹來點點冰涼。

羅衣恣風引,輕帶任情搖。簇簇雪白下,他牽風信步,烏發三千,氣動衣袂。

默默注視前方那道紫色身影,她心歎:縱然離了這梨花林,他也早已染得一身冷香,縱然香盡,馥鬱猶存,隻可惜他的眼睛……

驀地,宇文含斂步,在一株梨樹下轉身。

雙眸毫無光華,他卻在笑!

一樹梨花笑!

“王爺……”輕叫一聲,她眼中浮上一絲腆然和一絲……遺憾。如此俊美的頭顱,卻獨缺一雙綻放光華的眼眸,叫人怎不遺憾。

宇文含側頭輕輕一點,示意她說下去。

“奴婢大膽一問,王爺的眼……”她想了再想,找了個不太冒犯的詞後,緩緩道,“難治嗎?”

他倒無惱,隻笑,“不難治,也不太好治。”

“大夫怎麼說?”

“大夫?”似聽到趣詞,他昂頭笑了一陣,待笑意歇下,才道,“大夫說,要忌酒、忌油膩、忌女色,每日沐浴打坐、誦經三個時辰,便可複明。”

“……”什麼江湖術士,開玩笑?

“姑娘信?”

信才有鬼!仗著他看不見,她翻個白眼,衝天吐舌,假聲假氣說了句:“奴婢不知。”

“要本王忌酒、忌油膩倒是可以,這忌女色……”

“王爺風流多情,是城中美談。”

“美談?”他斜勾唇角,笑意夾上睥睨天下的俊灑風流,“本王隻知,偷香者,不得善終。”

她沒說什麼,卻在心底肯定他的話。

“偷香”之典故得於西晉權臣賈充的小女婿韓壽。《晉書·賈充傳》曾記:韓壽年少風流,貌比潘嶽又文采翩翩,他投謁賈充門下,被賈充的小女兒賈午看見,從此傾心。賈午命婢女送信,與韓壽暗通款曲,但因恨不能朝夕相處,便從府中偷了些香料相贈。

偷香贈人其實並無大事,隻不過,那香是西域進貢的奇香,衣上一沾此香,香氣月餘不散,晉帝司馬炎對此香極為喜愛,隻賞給自己最寵信的兩位大臣,即賈充和陳騫。有人從韓壽身上聞到這種香味,驚報賈充,奸情由此敗露……雖然韓壽做了賈充的小女婿,最後卻死在西晉政權鬥爭下,實為不得善終……

“姑娘是滿大人的家婢嗎?”

“……是,奴婢十二歲開始侍候滿大人。”

“元宵宴那天,姑娘當機立斷,從刺客手中救下本王,這份膽大和細心,非尋常女子可比。本王在此謝過。”

她連連搖手,“王爺洪福齊天,救王爺全是當日兩位將軍的功勞,奴婢其實沒做什麼。”推推推,她才不要被人扣一頂尖尖帽。

“姑娘當日所見的兩人……”宇文含笑了笑,“那是獨孤用命和蘇衝。姑娘今日見過用命,蘇衝……”他似無意在她麵前掩飾愛憎情緒,眉心擾蹙起來。她不知他此時想到何事,隻聽他舒胸一歎,“他偏好味重之物。”

味重?她看他一眼,見他伸出食指在鼻下掩了掩,有些明白他前一刻想到什麼。方才說話的時候,他大概想到那夜……那侍從被蘇衝一劍透胸,未必不是他的授意,但他對血腥似有些敬謝不敏,所以才會抱怨“腥味太濃”……吧?

“當晚可曾嚇到姑娘?”

她未答話,接下被風吹落的幾瓣梨花,放在鼻下嗅嗅,悄悄衝他皺鼻吐舌做鬼臉。

他早已存有除去那名侍者之心,或許他未想過蘇衝會當著他的麵直接處置那人,但說不嚇人,那是她騙自己。她記得自己與滿純在車上抖了半天,才將兩顆劇烈跳動的心平複下來。

拜他所賜!

沒聽見她的回答,他也不追問,無神的眸子向著她的方位“注視”半晌,才緩緩調轉開。

梨花的香氣淡淡的,其實,滿坡純白,就算再淡再素雅的香氣也會因聚積過多而濃烈,但今日有風,風中帶著冷意,時而拂麵將濃鬱吹散,隻剩淡淡香氛。她的神思因淡淡的冷香而飄飛,有些漫無邊際。

站在他身邊,梨花香中隱隱透著一絲怪香……她深吸一口氣,辨出那是他衣上的檀香。

且濃且清——像此時的他。

他與她在梨雨中相望……其實,隻有她在注視他吧……沉悶地歎口氣,她再次可惜了那雙眼睛。

一陣風過,吹散他頰邊的發絲,有幾縷發橫過眉眼,他伸手勾開,無奈他的發辮編得太鬆,一路行來,肩上已散落不少,細細密密的,任他怎麼勾也勾不開,仿佛、那發絲因這清泠梨香而戀上了他的如玉俊顏。

勾了幾次,他眉心重重擰起來,有點不厭其煩。

抿唇悄笑,她輕輕抬手為他順發,絲絲遐意在這不經意的舉動間流淌,發絲的冷滑感沿著指尖浸入……她心中一涼,抬眸望他。

他的眼——似一卷青煙。

“謝姑娘。”他習慣了下人的服侍,對她的靠近並無斥意。抬頭,黯淡的眸“盯”著滿樹梨花,笑意漸漸收去。

雖無笑,他臉上卻不見一絲冷意,隻淡問:“適才聽姑娘推兔羊之價,姑娘對術數極有研究?”

“不敢。滿大人讀書時教過奴婢一些。”

“滿大人三歲便研究兵法,想必他也教過姑娘一些?”

這話中可暗含別意?井鏡黎細看他的神色,見他並無元宵夜的那抹冷銳,才稍稍放下懸起的心,“奴婢讀過一些兵書。”

“在姑娘眼中,用命與蘇衝,何比?”停了停,他甩袖,垂眉斂笑道,“姑娘勿驚,但說無妨。本王今日邀姑娘過府,隻為遊春一謝,並無他意。”

她大概被梨香熏得醉了,又仗著他無法視物,不覺活絡起來,輕聲笑了笑,“奴婢斷章取義,王爺別見笑。”得他點頭,她才繼續,“兩位將軍各有千秋,奴婢不敢妄自評判兩位將軍的德行,隻以‘將’為解,王爺認為可好?”

他點頭,“好。”

“為將者,有將材、將器之別。將材可從七方來區分:仁將、義將、禮將、智將、信將、猛將、大將。將器則可從六方加以判斷:十夫將、百夫將、千夫將、萬夫將,十萬夫將,天下將。”

“用命有何將材、將器?蘇衝比他又如何?”

她想起第一支鏢射來時獨孤用命護在他前麵的舉動,心生感慨,“事無苟免,不為利撓,獨孤將軍是義將。蘇將軍……”

她記得蘇衝初對鬼麵刺客時,滿臉不在乎,百招過後見鬼麵刺客難以擒拿,便兩眼放光,明顯地心花朵朵開,然而,在手刃侍者時,此人的表情是——平靜。

人命對蘇衝而言,不如螻蟻……

收回思緒,她歎道:“當斷自斷,蘇將軍是猛將。”

宇文含聞言大笑,“好,好,本王有義將獨孤用命,有猛將蘇衝。蘇衝今日不來當真可惜,他若聽了姑娘的話,必然欣悅吃上十碗飯。”

“謝王爺誇獎。”追加一句——蘇衝是“豬將”。

宇文含神情頗為愉快,廣袖揚起,他將手抬向她。她心中會意,舉臂輕輕扶住,引他向梨花深處走去。

路邊叢叢嫩青,地麵早已落了一層白,梨瓣翩飛於風中,仿若玉屑。雖是坡道,卻無亂石枯葉,這裏應該時時有人打掃。

宇文含走得很慢。

他慢慢走,慢慢道:“本王在姑娘心裏,是何將材,何將器?”

呃?將訝呼卡在喉內,一雙大眼骨碌骨碌轉不停——他什麼將器她是不知道,不過,滿坡的梨樹是他家後院,此人不僅權大勢大,“財”也很大……

托她“神貌財德兼備”的師父教導,她知道人性難察,美醜情貌不一,有溫良而為盜者,有外恭而內欺者,有外勇而內怯者,也有盡力卻不忠者。宇文含是哪一種?

她也知道察人之道有六:問是非觀人胸誌,窮詞辯觀人言德,谘計謀觀人博識,告禍難觀人勇怯,醉酒觀人性情,謀事觀人信度。那麼,對宇文含,她應該選擇哪一種方法試探?

“梨花姑娘?”他柔柔喚她,搭在她腕上的手緊了緊。

她立即脫口:“王爺是大將,是天下之將。”

是人,總愛聽讚諭之辭。

“天下之將……”他咬字輕忽,喃喃念了幾遍,含笑搖頭。

難得他不追問,兩人默默走了數步,他腳下一磕,幾欲跌倒。她手快眼明,慌忙扶住他。兩人靠得近,他幾乎貼在她身上,幽幽檀香直鑽鼻息,一時間竟蓋過梨花的雅淡。

檀香總給她一種肅森之感,比不得花香的自然,聞多了她隻覺得頭暈。可他衣上的香氣……偷偷吸一口,頭不暈,心裏卻癢癢的。

這香……像——鉤子。

站穩後,他歎:“本王謝姑娘又多救一次。”

她訕訕無言,扶在他腰上的手趕緊放開。正要前行,他卻頓了步子,低頭向她的方麵傾了傾,鼻尖幾欲貼上她的臉。她不知他意欲何為,呆呆看著那張俊臉在眼中放大。

黑發拂在她臉上,癢癢的,她不敢撥開,就這麼呆立著,直到他說:“姑娘今日穿什麼顏色衣衫?”

她低頭,“煙藍色。”

“還好。賞梨,不可著白,”不等她問,他自道,“春日賞梨,若著白衣,便是對這滿園幽香的褻瀆,非但有損花之色氣,自己也淪為了俗物。”

俗物……眨眨眼,她一時無法反駁他的話,隻覺得此人未免講究得過分了些。

“姑娘可許有人家?”

“……不曾。”

“姑娘可想一輩子隻是個下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