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當然不想。”她細細琢磨他的話。
“若姑娘願意,可年年享這梨花之香。”煙眸含情,他誘著。
這次,她聽明白他的意思。
拉攏她嗎?或者,以情以利為誘,讓她成為他的眼線?
搖頭,展掌接下數瓣雪白,她笑得諷刺,“落花易下,飛絲易飄,王爺,這梨花……年年開,年年敗。”梨花盛雪,年年開,年年惡。滿樹玉屑,終是落得雨打風吹的凋謝。
“梨花……年年敗,年年開。”他笑,隻轉了她的話,這意義便大大不同。
她停步,盯著無焦距的眸,輕聲道:“王爺可聽說,幹將莫耶,天下之利劍,水斷鵠雁,陸斷馬牛,若用這兩柄劍來補鞋,不如一錢之錐;騏驥,名聞天下的良馬,若讓它們在堂前捕鼠,還不如一隻跛腳貓。”
“那又如何?”
“王爺,梨花是婢女,公主是公主,梨花不能成為公主,公主也不會成為梨花。”
嗚……太繞舌,繞得她自己都分不清東西南北。
宇文含動唇欲言,卻聽遠遠傳來爭執聲。井鏡黎轉頭看去,遠遠往這邊衝的是滿純與賀樓見機,獨孤用命走在兩人身後,臉色鐵青。
那兩人快步急走,聽言語,似乎吵到了割袍斷義的地步——
左邊,滿純,“足下包藏禍心!”
右邊,賀樓見機,“吾與你勢成水火!”
轉眼間,兩人已衝到宇文含麵前,滿純抱拳一揖,“王爺,小使今日得世子賜教,心有所感,不打擾了,告辭。梨花,我們走!”
又是唱哪一出啊?井鏡黎莫名其妙,隻得衝宇文含、獨孤用命、賀樓見機三人福了福身,追在滿純身後,也算滿純記路,竟然讓他給找到大門,車夫也早已將馬車引出落華園。
看了車夫一眼,她掀簾上車。
車內……
車簾掀開的一刹,她全身微怔,很快掩飾掉。
簇簇梨花下——
“……”唇動,無言。
青煙般的眸“瞪”看賀樓見機,宇文含數度欲開口,卻什麼也沒說。
瞪了片刻,宇文含腳下一動。獨孤用命見了,抬手欲扶,卻被他推開。
踱行數步,宇文含負手道:“見機,若不是知道你與滿純素不相識,今日口舌之爭,我倒真會以為你與他往日有冤。”
素袖隨風,賀樓見機但笑無語。他不說話,獨孤用命卻未必有好臉色。
獨孤用命是武將出身,為人沉謹,雖然佩服賀樓見機的學識,卻無法體會他那“不知一物便深以為恥”的感覺。本來,勝敗乃兵家常事,若比照賀樓見機“深以為恥”的標準衡量戰事,他豈不是要自殺謝“敗”?這,僅是他臉色不好的原因之一。
之二——自從雙眼中毒失明,王爺的心情沒一天好過,難得今日有興致,邀了陳國使臣來落華園遊春。王爺的性情中本就生有一股風流,他邀梨花姑娘遊園,喜歡不喜歡姑且不論,至少能散散心,誰知賀樓見機與滿純甫見麵便針鋒相對,算完圓率算方程,比完勾股比風骨,他都不明白那畫有什麼好,知道的,明白那畫上是洛神,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哪個宮裏的娘娘。梨花姑娘扶王爺離開後,那兩個家夥居然挪過棋盤玩算卦……他聽了半天才明白,他們在算午後未時一刻會不會下雨……
臭味相投!
無聊之極!
現在倒好,滿純與賀樓見機不知哪句犯了衝,禮數也不顧,拉了梨花姑娘便離開,適才遠遠聽王爺的笑聲,似頗為愉快……
看了素袖廣垂的俊公子一眼,獨孤用命嗤笑,“賀樓世子深以為恥。”
賀樓見機笑容一僵,白他一眼。
“見機,我瞧你剛才氣得差點一口氣上不來……如此弱不禁風……”獨孤用命嘖嘖有聲,全然是不屑。
“獨孤將軍,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吾長成這樣關你何事。”賀樓見機沒好氣道,“再說,吾哪裏弱不禁風?哪裏?”他不過偏愛廣袖素衣,天生膚白體瘦,儀容俊美,這是難得的風骨。
上下掃一眼,獨孤用命斷然道:“哪裏都是。”停了片刻,他有點好奇,“那滿純又哪裏讓你‘深以為恥’了?”
賀樓見機甩袖,微微昂頭,“子曰: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天下之事雖不能盡詳,總要知道一二,若生於這世間而不知世間之事,莫若白活,若百般尋求一物,輾轉卻不可得,莫若白活。”
撲!獨孤用命腳下一滑。
“王爺說了,吾與滿純往日無冤,不過——”雙拳一緊,賀樓見機狠狠咬牙,“今日有仇。”
聽他如此一說,獨孤用命一時怔怔無言,宇文含也側頭“看”過來,奇問道:“什麼仇?”他竟不知自己這愛僚與陳國使臣結了仇,有趣有趣。
賀樓家的俊公子雙拳一握,“一日無神扇。”
獨孤用命回神,看怪物似的瞟他一眼,譏道:“疊扇不過是掌中玩物,滿純的扇子與你有何仇。”
“你知道什麼?”賀樓見機回瞟一眼,語中亦有諷意,“數年前,吾南遊江陵洞庭,於途中結識一位世外高人,此人氣清骨韻,望之如神。同舟一日,那高人繪得一幅‘千帆競流圖’,吾欲討得,卻不想高人揮手一放,將那‘千帆競流圖’拋於江水之中,沉於江底。”
他當時心痛不已,卻也無可奈何。至今想來,仍有些茶飯不思之感。
“這與滿純和有關係?”宇文含問得隨意。
“滿純手中的扇子,扇麵上‘一日無神扇’五字正是那高人所提。當日高人在畫上提詩一句,字如輕波,點撇如風,吾得畫未果,便轉請高人提扇,可惜……可惜……”
賀樓見機幽幽一歎,不再說話,獨孤用命卻接下他的話,猜測:“可惜那高人不屑在你的破扇上提字,這便成為你心頭一塊大石,偏偏你又尋之不,便日日夜夜‘深以為恥’。今日,你見滿純手中那把疊扇,又見扇上的字是那高人所提,人有你無,就深深深深地以為恥。”
他連說四個“深”字,深得賀樓見機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許是獨孤用命語調滑稽,宇文含聞言,忍俊不禁,“撲哧”笑出聲來。他舉袖掩嘴,斂眸又笑了一陣才慢慢歇下。賀樓、獨孤二人伴在他身側,互瞪無語。
笑過,宇文含伸出手,獨孤用命會意,舉臂讓他扶上,眼角餘光瞥到他腰間異於紫色的一點,不禁道:“王爺,您腰上……”
賀樓見機原本沉著一張俊臉怒視獨孤用命,聽他一說,也向宇文含腰間看去。
宇文含今日一身紫緞袍紫腰帶,腰間墜的是塊紫玉,墜玉的方勝繩結也是紫色,如今紫玉上纏了一圈細白。原本紫袖側垂腰際,掩去那抹異白,如今他抬臂扶上獨孤用命的手,那異色便顯現出來。
伸手,賀樓見機輕輕拉下絆在他腰帶上的白色細繩,將細繩末端係住的東西放在掌心端詳,解釋道:“王爺,是一塊玉墜子,銅鍾形狀,指甲大小。”
宇文含展開左手,示意賀樓見機將墜子放在掌心上。須臾,一絲冰涼落入掌間,他將繩繞在食指上,捏了捏玉墜。
這墜摸起來渾圓潤澤,正如見機所言,狀如銅鍾,鍾麵有些細細的紋路,感覺陌生。
他的衣著起居皆是家仆服侍,絕不會出現不搭調的飾物,能讓用命如此驚訝,可見是他從未見過的一個墜子。墜子纏在他腰上,想必是從近身之人身上勾下來的。今日與他近身接觸的人……忖想一陣,他勾起一抹笑,呼吸之間,但覺幽幽梨香漸馥漸鬱。
紫緞迎風,信步回到翡麒閣。
尚未坐定,門外突然跌跌撞撞衝入一人,口中大叫:“王爺王爺,不好了!”
獨孤用命定睛細看,見此人是府中黑衣兵衛穿著,便不多言語,聽宇文含道:“何事驚慌?”
那兵衛衝起來便一撲在地,整個身子匍匐顫抖,聲音驚惶:“王爺,地……地牢……”
宇文含麵色一凜,輕問:“地牢怎麼?”
“小人……小人剛才去地牢換崗,發現……發現原本鎖在地牢裏的人……不……不見了啊……”
“不見?”宇文含幽然一笑,“你的意思……地牢裏的人不翼而飛?”
那兵衛不敢接話,也不敢抬頭。
閣內寂然,一時呼吸可聞。
烏發輕蕩,右手四指握成空拳,小指指腹緩緩撫過唇角,一片紫袂將俊顏襯出些許森冷和肅殺之氣,“今日守園的是誰?”
“是……是向……向儀同。”
“向垂?”宇文含冷哼,“讓他提頭來見。”
那兵衛臉色發白,千辛萬苦從地上站起來,躬腰倒退出去。獨孤用命見了,心中叫糟。地牢裏鎖的是數月前的擒下的齊國探子,王爺一直想以這探子為餌引出當日的鬼麵黑衣人,元宵宴上他與蘇衝將黑衣人追丟,王爺本就惱怒,一氣之下,索性命蘇衝將潛伏在身邊的眼線除掉。如今地牢丟了人,王爺怒氣已顯露於外……
片刻後,向垂奔入翡麒閣。他年約三十,方臉濃眉,是落華園的府兵儀同,領兵千人。大概一路奔來時他已聽兵衛解釋,如今在他手上丟了人,不免臉帶驚惶。
宇文含問了園中今日出入、有無異動,當向垂說“今日園內園外皆無任何動靜,也根本無人出去過”,不由五指一收,捏緊掌中的一件飾物。
無人出去……今日進園出園的,不正有一輛馬車麼,還是他邀來的。該死——
他慍色一露,獨孤用命已會意,“王爺,末將這就去追。”
“慢,”宇文含喝住獨孤用命,冷笑,“現在……追得到嗎?”
“可……”
宇文含揮袖,止了獨孤用命接下來的話,轉對身側一言不發的俊公子道:“見機,你今日的衣衫……是白色?袖上滾了一圈藍邊?”
賀樓家的俊公子聞言大喜,“王爺的眼睛恢複了?”
“不,”宇文含搖頭,“我隻能看見模糊的影子,可以試著分辨顏色,樣貌卻看不真切。”他頓了片刻,徐徐垂眸,問,“那姑娘……是什麼模樣?”
賀樓見機想也不想,脫口而出:“有點黑。”
“……”宇文含動動唇,無語,指腹輕輕摩挲唇角,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