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三章 圖掎角(3 / 3)

他的眼睛尚不可完全視物,隻能分辨一些朦朧的顏色和人影,即便站得近,他眼中仍然無法看清她的樣子……有點黑……這話用命說過,今日見機也如此說,想必那姑娘的膚色不是一般的黑……

黑與不黑,不是重點。

重點在——她的膽子很大——太大,便引人生疑。

他搭著她的手去後園梨坡,一路上她有點心不在焉,他可以感到一雙視線在他臉上繞來繞去。以一個婢女而言,她的舉止已是不敬。她今日穿的衫裙是煙藍色,在他眼中,不過是一團抹了灰的藍,像極了天空陰霾時的顏色。在梨林裏,她似乎做了不少小動作,他雖看不真切,卻也不認為那些小動作有尊敬的意思。他刻意絆自己一下,那姑娘攙扶的動作快得詭異了些,也快得……令人不得不生疑……

思及此,宇文含森冷一哂,紫袖輕蕩,將手中的鍾玉墜放上案幾,“用命,一個身懷武功卻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的婢女,本就是一大疑點。她混在侍者之中,必有所圖。”

“末將明白。”

“本王很想知道,她是不是……叫梨花。”冷語飄唇,袖內,染衣暗香悄然逝去。

一日無神扇搖啊搖……

馬車在岔道口停下,馬頭向左,是進城,馬頭向右,是通向城外渡河。

滿純與井鏡黎自上車後,相對而坐,一言不發。

兩人無言……不,車內,應該是三人無言。

馬車原本深七尺,因在車內加了一道厚重的黑簾,使得車廂內看去狹小許多。

至於為何在馬車內加一道黑簾,答案是——藏人。

簾後縮著一人,如今,那道厚簾被一隻顫抖的手慢慢掀起。那手枯瘦如柴,指甲上染有血跡。手的主人是名年約十六七的少年,衣衫淩亂,神容憔悴,手腳看上去雖無大傷,卻也瞧得出受了不少磨難。

少年的身形因馬車的顫動微微趔趄,不穩地向前倒去。

少年掀開黑簾時,兩人側頭看了眼,同時一歎。眼見少年撲來,井鏡黎趕緊扶住,同時,一絲光紗從外透進來——灰衣車夫掀開車簾。

“殷兒!”容貌平常的車夫喚了聲,少年抬頭,衝扶住他的井鏡黎綻開一朵笑,向車夫挪去。

井鏡黎因少年的笑一怔。

活該活該,她活該被這車夫製得死死的。大的俊俏是情有可原,小的呢?為什麼這少年一身狼狽,綻出來的笑卻這麼……這麼前途不可限量?

她已經有了危機意識:假以時日,這少年必定是個桃花禍害。

“多謝姑娘和滿大人相助,”車夫抱起少年向右邊岔道走去,突想起什麼,他將少年輕輕放下,轉回車邊,掏出一隻小瓶遞給仍在發怔的女子,“姑娘,這是解藥。”

又是糖丸……井鏡黎有些無奈地接過小瓶,看了眼車夫平凡無奇的臉,垂眸,接著又看了一眼,再垂眸……三眼下來,她實在忍不住,歎道:“高公子,在離別之際,能不能滿足小女子一個願望?”

她的話極為突兀,車夫表情一呆,顯然未想過她會說這麼一句。

車夫身後,少年輕喘著走近,叫了聲“四哥”後,轉向井鏡黎,聲音微啞,又是一笑,“謝謝姐姐,在下高殷,不知姐姐芳名?”

高殷……果然是個桃花禍害,完全不在乎自己剛被救出來……臉皮跳了跳,井鏡黎瞥了滿純一眼,笑道:“梨花,滿大人的侍女。”

高殷正想說什麼,突然一陣猛咳,將蒼白的臉咳出一片異紅。車夫眼神一閃,正要打橫抱起他,卻被他搖手阻止,道:“姐姐有何願望讓我四哥滿足?”

井鏡黎拊掌一哂,“不大不大,小女子的願望很簡單。今日一別,不知日後是否再會,小女子隻想再親眼目睹高公子的真麵目,猶記當日……猶記當日烏衣巷……唉,此生無憾,此生無憾啊!”說到最後,已語有唏噓。

聞言,車夫的嘴角微不可察地一抽。

“四哥?”高殷輕扯車夫衣袖。

車夫原本不欲理會,見身邊少年神色鼓勵,似對這名為“梨花”的女子極有好感,無奈,他將手移向頸部,先在衣襟內摸了摸,再揉揉臉,輕輕一拉,將一張人皮麵具揭下來。

井鏡黎並非第一次見到這張臉,滿純雖知這名車夫,卻未曾見過車夫的真麵目,如今人皮麵具揭下來,他手中的“一日無神扇”也忘了搖。

天物,果然是天物。眉眼似畫,星眸含嗔,膚凝唇紅,素齒內鮮。縱然一身粗糙布衣,也難掩其麗色撩人。

若非他這般模樣,她也不會助他……

“告辭。”車夫抱起少年,淡淡看了眼車內怔呆呆的兩人,轉身。

在那道修長身影步入密林前,滿純突然揚聲:“可否有幸得知高公子雅名?”

車夫腳下一頓,頭微微偏了偏,終是未回,隻輕聲吐出三字:“高孝〗馞〗。”

音落,人緩緩隱入密林深處。

“高……孝……〗馞〗……”輕念三字,井鏡黎嘿然一笑。

啪!一日無神扇敲上她的頭,滿純長舒一口氣,嗔道:“還不將解藥吃了。”

歪唇輕哂,她將小瓶一拋一拋玩起來,語氣完全是不著急:“解藥?子安,你真當我中毒啊。”拋了七八下,突然失手一滑,瓶子“啪”一聲,碎在車輪上。

一顆黃豆大小的黑丸因瓷瓶的破碎滾落在地,沾上些許灰土。滿純瞪她一眼,正要跳下車拾藥,一隻馬蹄卻比他快,鐵蹄一抬一放,須臾間,將黑丸碾成汙泥。

看看車輪……

再瞧瞧馬蹄……

滿純呆呆喃道:“你的解藥……”

“不過是糖丸。”井鏡黎打個哈欠,將礙眼的黑簾扯下來。

她不急不慌、漫不經心的表情引來滿純的不解,眉間輕抽,他開始回憶——

——那天,她哭喪著臉跑回驛館,說自己中了毒。

——高車夫出現,威脅他們,若不助他入東洛王王府救人,梨花體內的毒將在一個月後發作,屆時,她將受七天七夜蝕心之苦,最後腸穿肚爛。他不懂藥理,原想借東洛王的邀請將此事了結,卻因公主大婚耽誤了時日。

——今天,賀樓見機才見麵便挑釁,什麼原因他不知道,正好借機引人注意,方便車夫救人。

——人救出來,車夫如約交出解藥,唯一的一顆。梨花將藥瓶摔碎,解藥滾出來,被該死的馬給壓成汙泥,她卻滿不在乎……

終於,滿純理順了一些事,他轉頭,以毒蛇盯獵物般的可怕眼神鎖住表情無辜的女子,“你早就知道那姓高的給你吃的不是毒藥?”

“對。”

“你是故意讓他以為……你被他挾持?”

“對。”

“為什麼?”

井鏡黎白他一眼,“當然是看他俊俏啊。”

“你……我……我要被你氣死啊!”滿純向車壁一靠,胸口起伏,不知該氣還是該怒。他摸摸自己的額頭,再按按胸口,喃喃自語:“我覺得現在……輕飄飄的。”

“被氣的——”無辜的女子點頭,然後趕快補充,“被賀樓見機氣的。”

“梨、花!”滿純臉皮抽搐,“我是看在你中毒受製的分上,才幫高孝〗馞〗救那名少年。如果東洛王知道咱們去他府上是為了從他的地牢裏救那名少年探子,你覺得我們的下場會比一劍穿胸好嗎?”

“非也非也。”井鏡黎伸出一隻手指頭,在滿純鼻子下搖了搖,“你知道那少年是誰?”

“他說他叫高殷……”滿純一怔,眯眼,求證似的壓低聲音,“高殷?”

“對,少年叫高殷,救他的高公子名為高孝〗馞〗。”雙掌向外一攤,井鏡黎也懶得賣關子,直接挑明,“去年,齊國的新皇即位,登基不足一年便被其叔高演廢掉,結果高演自己做了皇帝。那名廢帝就是高殷。隻是不知……他為何成了宇文含的階下囚?而高孝〗馞〗……”凝神想了想,她悠悠道,“若我記得沒錯,師父提過,高演那名早登極樂的長兄高澄有六個兒子,長子高孝瑜,次子高孝珩,三子高孝琬,四子……”

“高孝〗馞〗?”滿純接下她的話,點頭,“難怪高殷叫他四哥。”他真是被賀樓見機氣糊塗了,竟然沒想到。

“若不親眼見到此人,高孝〗馞〗這名,任誰聽了也不會驚訝。子安,我想你對蘭陵武王不陌生吧。”“蘭陵武王高長恭?”滿純雙眼一亮,彈開一日無神扇,語有興奮,“據聞此人容貌纖潔,音容兼美又驍勇善戰,因封地蘭陵,故稱為蘭陵武王。”

“你剛才已經呆了。”

“你說……高孝〗馞〗就是高長恭?”

“對。”

那日將她拉進巷子、趁她不備彈了一顆毒藥進她肚子的人,正是高長恭。

那天,他黑帽黑紗,以毒藥要挾,要她助他救人。她隻對上那雙秋水般的眼睛……原諒她吧,那雙眼睛的的確確如秋水般蕩漾,卻無女子的柔豔。看他長得這麼美,當然是——幫,何況……她吃了一顆甜毒藥……她就說,她好命苦。

所以,高長恭今日偽裝成車夫,借機潛入落華園地牢,伺機救人。

高長恭曾多次潛入東洛王王府,卻怎麼也查不到宇文含將人關在哪裏,後多方打探,才知東洛王的地牢設在城外落華園內。找上她,是因為宇文含恰巧邀她遊春。他以為她是因為毒藥受製於他,卻不知,若她不願意幫人,就算前麵是大油鍋,就算刀架上脖子,也別想讓她跳下去把自己炸酥。師父說過,她的脾氣有點小霸王……

“子安,助他,我們也沒損失。”她爬出馬車,拉過韁繩,口中猶道,“高長恭將他打探的消息告訴我們,也算得有所償。”

高長恭查得周國與突厥結邦交之好,且周國正向東南方囤兵,是圖陳,還是攻齊?不得而知。

宇文含……

恍恍間,她憶起如雪如玉的梨瓣,仿佛看到那人玉立於梨樹下,紫緞廣袖,幽香染衣。

宇文含的俊美與高長恭不同,高長恭的秀美外柔內韌,而宇文含……眸色青煙,怡情含笑,一見之下雖有如沐春風之感,但這笑風之中殘留著冬的寒涼,溫和中夾著森冷,淡然中藏著厲狠。

他的笑——且溫且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