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四章 扇微和(1 / 3)

東洛王王府——

第一天,隱衛來報:“王爺,陛下已發放官文,陳國使臣三日後啟程回國。滿大人的那名侍女今日隻在街上走了一圈,買了……”

“買什麼?”玩著小巧的鍾形玉墜,俊美的王爺眼皮也不抬。

“買了……買了……”隱衛汗然垂下腦袋,聲音變小,“買了近百斤的餅果和幹貨,有肉脯、枸杞、銀耳、槐米、熏筍、鹿茸、人參。”

“再探。”

隱衛領命消失。

第二天,隱衛來報:“王爺……那位姑娘今日又買了一天……”

“又買了什麼?”

冷汗滑下隱衛的額角,頭已經低得不能再低,“二十一匹布料,十八隻鹿腿幹。”

“……再探。”

隱衛擦著冷汗消失。

第三天,隱衛來報:“今日梨花姑娘與陳國隨行的兩名商人一同上街。”擦汗,終於有了新發現,再這麼買下去,不用王爺發火,他們自己先從城牆上跳下去謝罪,“那兩名商人是兄弟,姓段,哥哥叫段羨之,弟弟叫段慕之……”

“段氏兄弟的名字,用得著你去探嗎?”

隱衛一呆,突然拔高嗓音:“王爺英明。”

俊美的王爺捏了捏拳,似在隱忍,“她今日又買了幹果肉脯?”

“……王爺英明啊!”

“……”

唇角抽搐,宇文含不知是笑是怒。這種上不得台麵的諂媚,他是第一次聽到,而且,竟然出自他的部下之口。他養這些隱衛到底是幹什麼的,嗯?

臉皮不動,他輕悠悠地開口:“本王要她的身份,她的名字,她來長安的目的,你給本王就隻探回她三天買了什麼東西?”

隱衛額冒冷汗,涼涼的危機感爬上後腦,心一顫,飛快道:“那姑娘姓吳,名梨花,年十八,陳國遣親使滿純的隨行侍女,也是他的家婢。吳梨花乖巧伶俐,自幼侍奉滿純讀書,極得滿純寵愛,據段氏兄弟透露,滿純有納吳梨花為小夫人的意思。”

說完,隱衛又抹了把汗。不是他和手下不下功夫,查來查去他們也隻查出吳梨花是滿純的侍女。吳梨花容貌秀氣,就是皮膚黑了些,若說王爺迷上吳梨花……這……不太可能啊,王爺雖有“一顧千金”的風流,至少上次迷上的是國色天香的美姬,吳梨花怎麼看……怎麼看……呀,糟,王爺雙目不便,莫不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對那吳梨花……

偷偷抬頭,見宇文含垂眸盯看袖紋,隱衛呼口氣,靜等他的指示。

一滴汗……

兩滴汗……

三滴汗……

隱衛跪得膝頭發麻,背襟全濕,也不見宇文含再出一聲。正在這時,一名家仆匆匆跑來,在門邊稟告:“王爺,塚宰大人到了。”

“了”字音落,遠遠雕廊已走來一人,燕黑緞袍,大袖甩腰,繡著蛇紋的綠蔽膝隨著那人的走動蜿蜒動蕩,宛似活物。

“侄兒恭迎叔父。”退了隱衛,宇文含起身欲拜,卻被宇文護快步扶起。

“當心,你雙眼不便。”

“謝叔父。”

落座,盯著宇文含看了陣,宇文護開門見山道:“仲翰,我昨日聽見機提起,害你雙眼的刺客將地牢的探子救走了?”

“是。”宇文含斂首,“王叔不必擔心,侄兒自當擒拿刺客。”

宇文護眉心皺起,盯著籠霧般茫然的眸,盯了許久,才緩緩一歎,“你長得……很像你娘。”

宇文含笑了笑,沒說什麼。印象中,他自幼被叔父養大,母親的臉早已淡去。

“仲翰,你的眼……”

“謝叔父關心,侄兒的眼已無大礙。”

“甚好,甚好!”宇文護神色欣慰,端起婢女上的茶,抿過一口,輕問,“仲翰,你看現在的小皇帝,如何?”

“心有誌略,謀有長才,但言行懷有不平之色。”

“比你,又如何?”

煙眸抬起,似看了宇文護一眼,又似湖上煙波般眨了眨,他笑,“王叔,侄兒是臣,臣怎可與天子比。”

宇文護沒說什麼,端著茶盞思量一陣,伸手在宇文含的手背上輕輕一拍,“仲翰,為叔有一言,你可願聽?”

“謹請叔父教訓。”

“仲翰……含兒……”宇文護輕歎,那歎中似含了無限惘然,他屏退下仆,沉聲道,“男兒當誌在天下,宇文氏北起六鎮,三十餘年有此基業,我朝初興,與突厥和親,謀為掎角,共圖高氏,如今寇賊未平,齊國與我周素有構隙,窮圖經年卻不可得,是為叔心頭一石。你自幼無母,為叔戎馬半生,未能親教膝前,實為遺憾。可含兒,你人少風流,千金一顧,自應有尺度,但……”

“但?”煙眸略略抬起。

“為叔既然能讓元帝禪位於宇文覺,今日這小皇帝,不足才,亦可禪位。”

話中真意已浮出水麵——他,要宇文含做皇帝。

宇文含笑容不變,將唇貼在宇文護耳邊,輕言:“謝叔父,侄兒謹記。”

“東晉權臣桓溫有言,‘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應罵名千載’,仲翰,這罵名,為叔願擔,為叔隻要你君臨天下。寧可我負天下人,莫叫天下人負我。心係天下,你便不可為一女子而放棄。若不舍,為叔幫你舍。”宇文護甩袖站起。

“不,叔父,人是在落華園丟的,侄兒怎會不舍。”彈彈鍾玉墜,宇文含抬眸,微笑。

他知道叔父今夜來此,不單純隻關心他的眼睛,他對那侍女的好奇,叔父也察覺了?

初時,他的確隻命隱衛打探消息,探得如何,他真未放在心上。那侍女……暫且喚她梨花吧……無論梨花是有意還是無意,牢中丟人定與當日那輛馬車脫不了關係。怎麼說,她在元宵宴上也算救過他,他留些憐惜也是應該。

他風流,卻不多情。對梨花……是……太憐惜了嗎?他連她是何容貌都不知,隻知道她膚色極黑,這,又何來的憐惜?

恍惚間,一幽暗香自袖中飄出……這香清雅喜聞,有點冷,有點霧,不是衣上的熏香,倒像……像……

凝思之間,宇文護已離開。

三月快到了,院中已盈滿花香,盤多、娑羅、梧桐一片一片,綿延交疊,掩去月的光輝,在庭中投下疏散離離的陰影。

退了侍者,他攬衣出閣,信步閑庭。

探了三天,他要的不是“吳梨花”這三字,也不想知道滿純有意納吳梨花為小夫人,更不想知道她買了多少布匹多少幹貨,他要知道……

他要知道——

煙眸煥然一凝,迎向月光。

那月華仿佛一波射破青煙的光羽,羽毛輕輕拂上那雙煙眸,將煙色吹散,讓那煙色越來越淡,越來越輕……直至消失。

茫茫夜空,一彎弦月,皎潔。

幽靜院落,兩泓眼波,燦爛!

他要知道什麼並不重要,既然一件事情無法打探清楚,那就永遠不要被人打探清楚。

“來人!”

月下廣袖飛揚,一抹黑影悄然來到宇文含身後……

井鏡黎在念經。

黑漆漆的角落,真不是念經的好地方,可她沒辦法,臨時抱佛腳。

“南無佛陀耶,南無達摩耶,南無僧伽耶,南無若那娑伽羅……記不住了,重來——南無佛陀耶,南無達摩耶,南無僧伽耶,南無阿利耶,南無若那娑伽羅……”她念的是《十一麵觀世音神咒經》,似乎,她記得最清楚的不過前四句。

想了想,井鏡黎決定換一句,隻不過她保持著念經的腔調,仍然是那種有氣無力又要死不活的聲音:“南無觀世音耶,巧言亂德,小不忍則亂大謀。南無達摩耶,巧言亂德,小不忍則亂大謀。南無僧伽耶,巧言亂德,小不忍則亂大謀……”

她念得是很虔誠,隻可惜時間不對。

“觀音菩薩,如果讓我逃出這一劫,我一定聽師父的話,不惹師父生氣,以後也不再三心二意,要幫人隻幫一個,要害人也隻害一個……”

刻意放輕的腳步聲入耳,如今已無多餘的時間讓她抱佛腳。噤了聲,提起褶裙,她躡手躡腳向拐角的黑暗隱去。

她很命苦,真的很命苦,半個時辰前還好好睡在驛館裏,等天一亮即可啟程。誰想夜半,醜時了啊,居然有幾隻夜貓子睡不著在她屋頂上跑來跑去,然後一縷迷香從窗子裏飄進來,片刻後,窗口跳進五名黑衣人。

又是黑衣,又是黑衣,這些人能不能換點其他顏色的衣衫?

不知來人為何,她屏息靜觀其變。要麼劫財,要麼劫色,要麼……她實在想不到在長安有什麼深仇大恨之人。

黑衣人大概以為她被迷昏,連被帶人扛起就跑。行,她姑且認為是劫色。突襲兩名黑衣人後,趁另三人怔神,她匆匆回房套上衣裙,黑衣人似不想驚動驛館守衛,欲製住她而未有殺意。且戰且退,黑衣人將她誘出驛館,不想又撲來六名黑衣人,這六人,有殺意。她猝不及防,肩上被劃過一刀,不由暗暗心惱。

在城中兜轉躲逃,天色漸明。

肩上的傷越來越痛,她已經肯定有人要殺她……若她不回驛館,不知子安會不會尋她……

拐彎,前方突然橫了一堵牆。前無路,後追兵,她無奈,提氣躍上,躍上之後才發現竟是內重城牆。落地不久,黑衣人緊隨著跳上來。

夜之遊神依然徘徊在天空,晦暗不明中,守城士兵聽聞聲響靠過來,她回頭,這一回,她心中猶如被冰雪浸過。

黑衣人手腕上皆有一雙護腕,其中一人將護腕衝守城士兵一舉,那些士兵見了,竟紛紛無言。護腕是黑底銀邊,緞麵上已銀錢繡出圖騰式紋路,像令牌。

逃到外重城牆,再退已是城壁。井鏡黎背倚牆磚,轉身看黑衣人將自己團團圍住。

實在無奈,隻能麵對。她探頭向城外看了眼,轉身。就算要死,死之前能不能滿足她一個小小心願——至少一睹幕後主謀的真麵目。

忍著傷口的癢痛,她微笑,“各位英雄俠士,小女子與各位往日無冤,近日無仇,請問各位大俠為何對小女子苦苦相逼?”

等了半天,無人應她。

不理她是吧,好,換一句:“各位官爺,你們難道眼看小女子被人追殺,這長安城到底有沒有王法?”還是無人理她。

“各位大英雄……”

“奉王爺令,擒逃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