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有人理了……等等,她什麼時候變成逃犯?
“各位官爺,請問奉哪位王爺的命令拿人?”正問到此句,遠遠城梯傳來井然有序的腳步聲。
腳步聲停止後,輕淺的步子緩緩拉近,那人走得很慢,很慢很慢……似完全不怕她跑掉。然而,步聲雖慢,中間卻無停頓,仿佛那人僅是走得慢而已。
緩慢的腳步在城樓拐角階梯停下,無論是守城士兵還是黑衣人,皆退開一條道,隻為迎接那人的來到。
那人是——東洛王宇文含。
冉步踱出,依然是梨花樹下的打扮,紫緞因夜的籠罩染上一味暗沉,黑發鬆散編在腰後,一簾墨發因低垂的頭掩去半邊容顏,朦朧得似將迎風遠去。
他慢慢走……慢慢走……最後在她前麵停下。徐徐抬頭,月華投在他臉上,在黑眸中揚起一波玉澤,若湖光一泓,怡情含笑。
他的眼……
看見了啊……那眼中閃爍的光芒是什麼?那麼燦爛,那麼奪目,如太陽那般不掩其華,如豁然入眼的那彎白玉橋,怡然、在一泓綠波上蕩漾。
那是——
那是——燦爛的殺意!
那雙黯淡的眸,竟是染了殺意才得如此璀璨。
遙遠的天空漸漸撕開一抹灰,清醇的空氣幽微而綿長,空氣中染了些許鬱香,香味中帶著令人心跳的邪氣,浸淫久了,就連嘴裏也能感受到淡淡血腥味。
她垂眸,唇邊,是晨風勾繪的一筆笑色。諷刺,給自己。
袖尾一動,燦爛的眸自下而上掃她一眼,宇文含抿唇而哂。
這是他第一次真正見到她,用命與見機說得沒錯,是有點黑,也有點狼狽。今夜的她,足蹬布靴,墨綠色漢式大口褲,同色對襟大袖衫,烏發束成一把,發絲淩亂,肩上染了一片血跡。
這張臉小而圓,唇如野菱,因為失血微顯蒼白,鼻尖和額上鋪有一層薄汗,可見他這些隱衛的確是下了功夫——殺她。
她的眼睛算不得特別漂亮,似一雙杏核兒,若說顧盼生情絕對勉強。自幼隨叔父征戰,他見過各式各樣的眼眸,有血絲暴瞪的仇恨之眼,有恐懼聚集的驚慌之眼,有毫不畏懼的凜然之眼,亦有狂放不羈的隨性之眼。而在管弦絲竹、豔歌舞姬之中,他亦目睹巧笑之眼、幽情之眼、輕愁之眼、凝淚之眼,而這所有的眼睛,在這一刻竟全然不及她那雙——懶眼。
懶眼時含笑,玉手乍攀花。
“本王該喚你一聲‘梨花姑娘’嗎?”宇文含傾頭一笑,不待她對答,將掌心展開,讓她看清掌心上的東西,“這鍾玉墜是姑娘遺失。”
他的話,是肯定。
看清他掌中玉墜,她幹笑,“是,小女子昨天還在尋它。”
她的話,也是肯定。然而,她僅是與他對望,卻未伸手去接玉墜。
思緒的一刹,不是沒想過否認,但玉墜是師父所雕,她自幼佩戴,以保平安,丟不得。師父雕得細致,她也著實喜愛。玉墜原本掛在頸上,自入周後,她便取下放在腰間小袋裏,近日來忙著買特產回去孝敬師父,連這玉墜何時丟了也不知。
“梨花姑娘想知道本王在何處撿到這玉墜嗎?”他狀似無意,語中卻暗藏引誘。
“不知。”
他突然昂首一笑,戲道:“梨花姑娘當日推羊兔犬雞之價,思敏才捷,本王佩服,怎麼會不記得玉墜是何時丟的。”
她繼續幹笑。這位王爺在此時此地與她談笑風生,不是好事。
“梨花姑娘……”宇文含輕輕叫了聲,合掌收回玉墜,雙手負背,傲然道,“本王府內地牢丟了一名刺客,那刺客本有五名同夥在城內,本王意欲一網打盡,卻不想刺客狡猾,竟然喬裝潛入落華園將人救走。所以,本王今夜下令搜捕全城,務必要捉拿刺客和餘黨。很巧,本王在地牢裏發現這個玉墜,它又是梨花姑娘所有……”
言下之意是——你是刺客同謀。
顛倒黑白啊……她張口結舌,終於明白黑衣人所說“奉王爺令,擒逃犯”的真正意思。而他一開始便引她承認玉墜是自己所有,分明設好了圈套讓她跳。
她笨她笨,如此幼稚的圈套,竟然真跳了下去。
“嗬,嗬嗬……”徑自幹笑了陣,她又開始念經,念的仍然是《十一麵觀世音神咒經》,“南無佛陀耶,南無達摩耶,南無僧伽耶……南無師父耶……”
師父說過,越是危急時候越能成大悟,是故,她在反省。這反省有二:一是太輕敵,二是太三心二意。早知如此,當初元宵宴便不救宇文含,或者,她不被高長恭的美色所迷,不助他救人多好,就是因為她三心二意,才落得而今被人追殺的下場。
他的心思……詭狡一詞的確不假。如此一來,今夜的追殺才有了合理解釋。
他要殺她啊……
憤憤之際,聽他道:“梨花……年年敗,年年開,若姑娘喜歡,落華園的梨坡,姑娘年年可賞。”
這話……在誘降?她不明所以地看向他,卻見一波笑飛揚在他的唇角,卻——不入眼。
難道他真是貌美心惡之人?反正是死,死豬不怕開水燙,她也懶得再裝,戲笑道:“王爺,你器識高爽,風骨魁奇,小女子望之心醉,聞之色動也。”
“如此……”頷首一笑,他靜靜看著她。
“王爺必定聽過——覆巢之下,複有完卵。”
“姑娘何必堅持,巢覆了,可以再建。”他眉間是一筆雲淡風輕。
“唉……王爺,道不同,不相為謀。”這句否定得夠清楚了吧。她是陳國人,絕不受他誘降。果然,她瞧他臉色微變,雖然隻是短短一瞬,兩人如此近的距離也夠她看清。
他不再引誘,冷冷問:“姑娘要做無名冤死鬼?”
時,天階微明。她凝望黑漆漆的樹林,聞聲徐徐側頭,極輕、極淡、極懶地看了他一眼。
一雙懶眼,時時含笑。他,耐心等著。
紅唇嚅動,她輕吐:“井……”
驀地,她昂首長嘯,氣吐若馨。嘯音之尾綿長而悠遠,城外,一聲嘶鳴,似有什麼遠遠奔來。眾人抬頭,隻見遠遠林中百鳥群飛而起,吱吱啾啾從空中傳來,宛如和了一曲《采薇》。
近了,近了,是——馬。
急促的馬蹄聲越來越響,聲如奔雷。守城士兵遠遠眺望,隻見城外林中躍出一道黑色閃電,電下一抹白光。
近看,毛色油亮,那是一匹黑馬,卻不是通體全黑,馬的四條腿膝蓋以下為白色。
眾人驚異間,井鏡黎跳上城牆,大笑道:“王爺,小女子還是那一句:梨花年年開,年年敗。”
他負袖踏前一步,冷凜道:“本王也是那一句:梨花年年敗,年年開。”
“哈,王爺,你若愛賞梨花,盡管年年去賞,我可不奉陪。古有劉備‘的顱躍河’,今日,我這踏雪也不負一回。告辭——”辭字融入風中,她不提氣護身,竟當著他的麵、望著他的眼,直直向城牆下倒去,毫不猶豫。
宇文含一驚,急奔城牆,探頭向下,隻見那墨綠大袖鼓風翩然,淩空旋身一翻,落在一匹馬背上。黑馬前蹄騰空,長嘶一聲洞入雲霄,來如黑電,去如黑電,轉眼已不見。
“的顱……躍河……”他輕念四字,袖內五指遽然一收。當年劉備投奔劉表於樊城,劉表欲除劉備,劉備察其意,借如廁之機乘馬走逃,逃到襄陽城時,城外溪水深急,真是前有深溪後有追軍,多虧那馬備起一躍,過深溪而逃。那匹馬,即名“的顱”。她的馬全身漆黑,夜行如無物,偏偏四腿膝下為白色,仿如踏雪而行……
“踏雪……”他記得她說“我這踏雪”。那馬,不輸他的“綠蛇”。
綠蛇踏雪,不知誰勝誰負?
踏雪如飛,林間景物向後飛馳,不知不覺,東方的最後一抹暗沉悄然隱去。
忍著肩上傷痛,井鏡黎任黑馬恣意狂奔,不辨方向。
能跑多遠是多遠,此時的她懶得去理會。踏雪是她用三隻兔子與山下農戶換來的,當時瘦骨嶙峋,師父本想養胖了當馱柴的腳力,隻沒想到會是一匹千裏駒。入長安時,她將踏雪放養林外,如山間那般,任它吃夜草、長夜驃。她可從未想過,自己竟是如此狼狽模樣與踏雪再見。
使隊日出時啟程,她不出現,滿純必然察覺。他若不想將事情鬧大,隻能準時出發,而她這小小婢女,自然是無足輕重。
不知跑了多久,當耳邊響起吱吱啾啾的鳥鳴聲,井鏡黎回神,方發覺踏雪已緩下速度,慢悠悠在林間走著,時不時咬幾口路邊的青草。
“餓了嗎?”拍拍馬頭,在矯健的頸後蹭了蹭,井鏡黎鬆手,任自己從馬背上滑落。
無藥包紮傷口,她又不願撕衣,側頭看了看,好在血已凝固,她索性由著它去。
在入周前,她與滿純便已約好,滿純永遠以遣親使的身份行事,絕不因私事耽擱,而她,以侍女梨花的身份伴其左右,實則查探周國兵力動向,無論出什麼事,若兩人分開,滿純都會沿著他們早已確定好的路線回陳。所以,這個時辰她可以肯定使隊已經出發,而她所要做的,就是趕上他們。
昨夜被人吵醒,又在城裏繞了一夜,好累……打個哈欠,神容微倦的女子正待找棵樹補眠,突然聽到遠遠傳來馬蹄聲。她強打精神,細聽了一陣,皺起眉頭。
馬匹奔跑的聲音。是追兵?還是不相幹的人?
她虔誠地希望是不相幹的人,可惜一道銀芒刺痛她的眼,雖然短暫,卻足夠讓她分辨——那是利刃折射太陽的光芒。
還不放棄?看天色,已是正午。感到腹中饑餓,她歎氣,認命地爬上馬背。她真不明白自己為何落得如此下場:烏絲暗淡淩亂,全身狼狽,而且,被人追殺。
環顧地勢,聽到潺潺水聲,她調轉馬頭,躍出密林後才發現是條河道。追兵越來越近,蔥綠林間,數抹護腕的銀白格外顯眼。
渡河寬廣,波光粼粼,一碧萬頃。
無暇欣賞景色,踏雪奔如亟電,四蹄上一片白光,遠遠看去宛似奔馬入雲。踏雪之後,數十匹棕色駿馬自林間躍出,馬頭護以白鐵護額,轡鞍是一色的黑。他們以十丈距離緊咬不放。
拜托,這些人不餓嗎?有氣無力地亂想,井鏡黎回頭瞥了眼,這一眼,她愕然一怔。
一道燦目的火紅急奔而來,須臾間竟然趕上追兵,甚至迎頭超越。如今的棕馬之首已然是那匹通體赤紅的駿馬,馬頭上有一道鮮豔的綠線,綠線自額際開始,蜿蜒至馬鼻,最後在鼻中盤成一圈,乍看去,像……像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