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體赤紅,額盤綠影,宛如一匹浴火神駒,這是……
宇文含的坐騎——綠蛇。
奔若流光的赤駒之上,一抹暗紫若仙君駕車,烏發飄飄,廣袖搖搖。
如果沒有後麵煞風景的黑衣人,她其實也蠻享受這種……馭風而馳的感覺。不容她細想,一黑一紅之間的距離急速拉近。
咕嚕!一道不合時宜的聲音響起,井鏡黎撫撫肚子,暗忖:她現在又累又餓又渴,看在黑衣人追得如此鍥而不舍的分上,不如就這麼讓他們捉回去?宇文含設笨圈套,無非是想知道地牢的刺客跑哪兒去,她招了不就好,橫豎她也不知道高長恭帶著高殷去了何方,東南西北隨便點,讓這些人去白忙……
“鏡黎——”河麵上有人叫她。懶眼一瞥,河上不知何時出現一隻烏篷船,船夫黑衣笠帽,不辯容貌,那聲叫喚卻是從烏篷裏傳出。
前有渡河,後有追兵……難道她在城牆上戲言“我這踏雪也不負一回”,竟在此刻成真?
早知……早知……南無佛陀耶,早知一語中的,她現在能不能非常虔誠地收回那句話?
河流湍急,船夫將船向岸邊搖近了些,井鏡黎又聽到一聲叫喚,這次非常清楚,是從篷內傳出來。
人生地不熟,知道她真正名字的,隻有——
不管了。井鏡黎素牙暗咬,伏身緊緊抱住踏雪的脖子,低吟:“踏雪乖,就這麼跑,衝到那條船上去。”
的顱躍河,至少躍過去後的落腳點是河岸,踏雪躍河,落蹄的地方卻是一隻烏篷船,也不知這船能不能經得起踏雪淩空一躍的重量——
“噅——噅——”
眼前景物一變,一片河波闖入眼。但見黑駿昂首長嘶,淩空飛躍,四蹄驚險萬分地落在船板上。
搖搖晃晃……搖搖晃晃……頂著一張血色盡退的臉,井鏡黎放任自己滑落馬背。
縮進篷內喘氣,她這才發覺除船夫和她以外,船上還有兩人——其一是剛才叫她的滿純,其二是高殷。
“你……你怎會在此?”輕喘壓驚,她知道自己問得很白癡,卻也滿懷希望地向船夫看去。高殷在這兒,那船夫不就是……
啪——扇柄拍上她的頭,滿純的聲音雖然平靜,卻不掩焦急和關切:“鏡黎,我是該誇踏雪聰明,還是該怪它沒方向感?”
“呃?”井鏡黎不怎麼用心地聽著,眼角卻不住瞟向船夫。
滿純氣不過,狠下心,將扇柄在她傷口邊輕輕一戳——
“啊——痛痛痛!”一聲哀叫,井鏡黎終於收回見獵心喜的視線,怒目而視,“子安,你想下河喝水是不是?”
滿純冷哼,不顧高殷看好戲的偷笑,彈開一日無神扇猛搖,“我倒要問你,你怎會被宇文含追殺?”
戒備地瞪他,為防又被扇柄“暗傷”,她連權衡都省了,直接挪到高殷身邊,口中猶自道:“慢點慢點,子安,我們一個個問題慢慢來……高殷?”後麵是對少年的詢問。不是她三心二意,實在是少年笑得太過燦爛。
“是我,梨花姐姐。”一身布衣,高殷已無當日的狼狽。
嘴角抽搐,她現在極度不願聽到“梨花”這兩個字。想了想,她問:“你們怎會在這兒?”
瞥了船夫一眼,高殷笑道:“當日得姐姐相助脫險,四哥本欲帶我回齊國,無奈我當晚風寒高熱,這才耽擱下來。我們在城郊一戶農家借住,今日四哥進城買藥,正巧看到姐姐從城牆上跳下來,四哥尋思出了事,便急奔驛館找滿大人,果然滿大人也在找姐姐,所以——”
“所以,我讓使隊裝作若無其事,正常離開,自己跟著高兄跑到這兒來。”滿純沒好氣地接下高殷的話,“還好宇文含隻顧追你,沒空下令全城搜捕。你這踏雪……你這踏雪……”一日無神扇點向篷外的黑駿駒,抖了又抖,不知說什麼好。
井鏡黎皺眉,突問:“這是什麼河?”
“洛河。”
“……”南無觀音耶,她終於明白滿純為何如此了。
當初,陳國使隊入周的路線是:從建康出發,順長江而上,船行至武昌郡,上岸,向北行,一路車旅,經沔州、隨州、襄州、浙州、洛州、華州,最後抵達長安。
基本上,怎麼來,還是怎麼回去。而洛河,是長安城東南方二百裏外的一條渡河,東流入黃河。看來,踏雪帶著她在城外東繞西繞,最後繞到洛河邊來。
“梨花,你的傷口……”滿純擔憂的話被活生生瞪回去。心中不滿,他氣道:“難道你不痛?”痛字沒說完,扇柄又戳了過去。意料中的,他聽到一聲倒抽的涼氣。
“滿、純。”
“你認為,宇文含會就此放過?”
“我與他往日無冤,近日無仇……”
“無仇?無仇他會殺你?此人視人命如敝屣,眼瞎真是老天有眼。”滿純此話一出,船夫撐杆的手驀然一僵。
黑眸向眼角輕輕一滾,她收回,直視滿純,“他的眼睛沒瞎。”
“那他就是有眼無珠。”
“……子安,你到底是罵宇文含,還是罵賀樓見機?”
“賀樓……”咬牙再咬牙,滿純手一揮,“別在我麵前提那隻‘餓樓賤雞’。”想到那素衣公子,他就覺得全身輕飄飄。
“哦——”長長的尾音,分明是揶揄。
高殷瞥一眼船夫,伸手在兩人眼前一晃,打斷互瞪的兩雙視線,“梨花姐姐不必擔心,四哥已經安排妥當,對岸,我們的人已備好馬車,姐姐和滿大人不如隨我等一同回齊,再南下建康,如何?”
滿純看了看她的傷,未說什麼。
無人爭吵,她啞了啞口,突抬手掩去雙眸,半晌才緩緩放開,從篷中探出半邊身子。似乎……有什麼東西吸引著她,讓她忍不住向河岸看去……
岸邊,飛絮朦朧,那抹暗紫身影立在赤紅駿馬邊,雙手負背,似乎正望著烏篷船。
他要殺她……這念頭堵在心口,令她呼吸一滯。
懶眼垂合,隻一眨便飛快抬起,縈縈繞繞,終是不離那抹暗紫,蒼白的唇,亦溢出不自知的輕歎:明知他要殺她,這臨河玉立的身影,她還是恨不起來。不知為何嗬,偏生一丁點恨意也無,她的三心二意,隻怕是改不掉了……
船如蛟龍擘水,轉眼,那道暗紫身影已隱入飛絮中,再也看不見。
今後,他們不會再見麵了吧?
懶眼輕斂,再抬時,已是一片迷迷川草,岸……離離……
後會、無期。
後會……有期!
無船追擊,隱衛下馬,舉強弩欲射,折射著金冷光刺的箭尖已瞄準……突然,一片紫袖落入眼中,隱衛愕然,緩緩收了弩,帶著敬怯看向自家王爺。他從未見王爺露出如此表情,有些迷惑,有些不舍,甚至帶點猙獰的恨意。
“王爺?”
手,輕輕搭在冰涼的箭尖上。
“井……井……”細嚼這一字,宇文含目送輕舟,似笑非笑。片刻後,他又吐出兩字:“鏡……黎……”
也許是梨花的“梨”,也許是離別的“離”,誰知道呢,人已逃了,此處無渡口,調船來追已不及。
“井……鏡……黎……井鏡黎……”勾唇冷笑,他廣袖輕甩,紫緞覆背。
追擊這種事,一向不必他出麵,是什麼原因讓起了逐興?
他素來警敏,元宵之夜,雖雙目不便,卻已能分辨朦朧的人影,就算閉了眼,自幼養成的警覺亦能讓他感受到百官的驚疑不定,左側方那道時不時瞥來的視線,他又怎會忽視。及後被刺客挾持,他本想瞧瞧刺客能玩出什麼花樣,用命和蘇衝卻一馬當先……他知自己部下勇驍,也知用命擋鏢是為護他,蘇衝擋鏢則是……年關以來,那家夥是閑了悶了。
被刺客挾至殿門,他正考慮是自己掙脫,還是傳令隱衛——隱衛在暗,非他令下,一律不得現身。
他要生擒這名刺客。此人害他眼瞎,他又怎可不好生“款待”。未及動作,猝然飛來一物,刺客警覺移位的一刹,他被用命救下。至此,他才注意陳國公主身邊的那名侍女。朦朧中,他隻能分辨一道纖細的身影和她頭側兩條搖晃的髻發。
宴散,知他是遣親使滿純的侍女後,他在宮城外不過想探探滿純的底,待聽到她的聲音,心中沒由來地一動。
且妖且閑……舍去雙眼,她的聲音給他的便是如此感覺。
邀她遊春,是一時興起,隻沒想到她與刺客竟有勾結。
長年征戰南北,殺戮,於他而言再尋常不過。她麼……即便當日梨坡上她吐言如珠,在他眼中也不過是一名小小的探子。
敢愚弄他的人,殺!
城牆上,她猝然下躍,他心中確有驚訝。探頭所視,見那黑駒奔跑如電,他不由起了些許興味。久居長安,眼盲數月,他的確悶了。
喚人牽來綠蛇,他馭馬出城,一逐高下。
如今,她躍水上船,留給他一弦墨綠背影。
——還要追嗎?
風動烏發三千,玉立的身形紋絲不動。
岸邊,落絮掩眸,遙遙江水上,一葉扁舟緩緩行遠。在他眼中,仿佛飛絮逐著輕舟,而他,在飛絮外,亦在輕舟外。
——還要……殺嗎?
身後,傳來隱衛的輕喚:“王爺!”
“覆巢之下,複有完卵……哼!”輕念此句,他語含諷意。大袖一甩,轉身上馬,“回去。”
立於他身後的一名黑衣隱衛獻計道:“王爺可下令攔住陳國使隊……”
“下什麼令。”眉心驀然皺起,玉眸揚起一波燦爛,“你想讓滿朝文武譏諷本王追丟了一名小探子?”“屬下不敢。”隱衛大氣不敢喘。
睨了隱衛一眼,赤紅馬揚塵遠去。
——“梨花年年開,年年敗。”
——“哈,王爺,你若愛賞梨花,盡管年年去賞,我可不奉陪……”
笑言過耳,馬上之人勾起唇角,表情難測。
江南漢地,果然是人傑地靈,若不收於掌中,何以君臨天下。
此女精數術、長辨識,心思縝密,武功高強,若招攬不得,留下便是禍患。
他們,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