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保定二年(562),周國宇文氏興兵構釁長江,欲挑事端未果。
次年九月,周以柱國公楊忠為帥,率騎一萬,與突厥共伐齊,又遣太保、鄭國公達奚武率騎三萬出平陽以應楊忠。楊忠破齊長城,至普陽,返。
周·保定四年(564),八月,周國再度興兵,三軍皓素,揚旌南渡長江,攻武昌,下巴陵,所到處血流成河。陳兵疲敝,不堪戰事,亦不明周帥為何人,隻知鐵馬銀鎧,軍容肅整,旌旗上繡“飛馳”二字,陳人稱其為“飛馳軍”。九月,飛馳軍攻至武陵,一戰後,武陵守城將士突偃旗閉城,叫戰不應,飛馳軍則於城外二百裏大莫坡紮營駐寨。
是夜,周營——
秋夜微寒,除值勤衛兵巡視左右,營內一片寂靜。
帥營之內——
三人環桌而坐,桌上三盞燭台,燭台前放著一張地圖。
兩人端坐桌前,左側之人黑衣戎服,神容威肅,正是飛馳軍將軍——獨孤用命,右側那人卻一襲襦月長衫,頗似文官。另有一人向後倒坐,兩腿微張,長袍覆膝,支額倚在軟椅上,另一隻手撫著椅上胡毯,久久不語。
蠟燭短去一寸後,獨孤用命輕輕開口:“已經十八天了,王爺。”
“嗯。”男人未動。
“王爺,江南地廣,河道縱橫交錯,一不可用毒。九月時節,大雨頻頻,二不利火攻。雨後土稀泥淤,三不可挖戰道。”襦月大袖掃過地圖,一根書生似的修長手指隨著說話,在武陵地圖上逐一點明。
聞言,倚於座上的身影動了動,“見機以為,應該如何?”
迎燭一笑,俊美的文官吐出兩字:“撤軍。”
獨孤用命看了賀樓見機一眼,竟未出聲譏諷。
“用命以為呢?”
獨孤用命想了想,垂眸,“我軍已攻下江南三城十二鎮,再下,戰線太遠,此處正是撤軍之機。”
“嗯。”
一聲之後,再無動靜。
賀樓見機不知是盯著地圖,還是盯著燭台,他看了半天,突道:“王爺,時辰差不多了。”
他話中的時辰,非一日之時辰,仍是時機。
伐齊攻陳,一統天下,一直是大塚宰宇文護的心思所在,兩年來,三國之間遣使交好,獻方物,通市賈,表麵上一團和氣,然而,皮裏陽秋,各懷異心。此次揮師南下,雖是計劃之中,卻不在時機之內。初聞大塚宰調宇文含南下,他便心存訝意,細細揣摩,方解大塚宰之意。
南下之後,便是……
驀地,倚坐的男人開口:“武陵郡中,兵將不過六千,算上身強體壯的男丁,也不過八千。我精兵南下,一萬兵馬,一個小小的武陵郡竟然久攻不下。”
他語有煩意,賀樓見機無奈,隻得小聲提醒:“王爺莫忘了南下的目的。”
“本王知道。”突然坐正身子,一張俊雅的臉坦照於燭火之下,雙眸燦情,赫赫然,正是宇文含。
“那麼,王爺何時下令撤軍?”
燦眸掃看賀樓見機一眼,宇文含拊掌一笑,“見機,你可記得前朝大統十二年的玉璧之戰?”
“玉璧之戰……”賀樓見機想了想,點頭,“自當知曉,王爺。大統十二年,也就是十八年前,我周國未建,東、西雙魏勢成掎角,高歡當時仍為東魏大將,他親率十萬大軍圍攻西魏據守的玉壁城,當時鎮守玉壁的是並州刺史韋孝寬。那一戰,高歡傾兵而出,截水源、火攻、挖戰道,滿以為能拔下汾水下遊的這顆眼中釘,卻不想韋孝寬頑強死守,以至於高歡久攻不下。無奈,他隻能撤軍。”停了停,俊美的文官望著燭火,語有歎息,“玉壁敗退後,高難憤恚成疾,第二年正月,懷病抱憾而死。”
宇文含輕笑出聲,道:“本王並不抱憾,隻是不甘。”
“可王爺……”
賀樓見機正欲開口,宇文含伸指在空中一劃,威儀自生。
成功止了俊美文官的聲音,他道:“現在才九月,比預定班師的日子早了一個月,見機,既然攻城,便要攻下才可。”
“但攻陳不過是……”
“是,”宇文含知道他要說什麼,竟露出一絲安慰的表情,“本王知道攻陳不過是個幌子,但見機你也知,本王五萬大軍屯兵隨州,三萬將士隱於洛州,另有開府、儀同領兵萬餘留守長安,即便不動南下的一萬兵馬,要調兵……也不是難事。”
賀樓見機點頭,“確然。”
“見機在想,本王為何不遠千裏讓你隨軍?”
賀樓見機未答,久未出聲的獨孤用命卻笑起來。
俊美文官的注意立即被笑聲引去,“笑什麼?”
宇文含搖頭哂笑,“用命是笑你‘深深深地以為恥’之事。”
三個“深”字,全然是照搬獨孤用命慣用的語調。雖是調笑,宇文含卻深知,帶賀樓機見南下,一是見機精於醫術,二來,見機年少時遊曆中原各地,熟悉地勢,是行軍必不可少的軍師。也正因為見機自認讀書萬餘、見多識廣,才有了當年“見一日無神扇便深以為恥”的笑談。
提起當年之事,三人輕笑一陣,談了些無關緊要的話語。
須臾,話題又轉回攻城之上。
拿起一杯溫酒,宇文含輕抿一口,輕言:“連日攻城,將士也乏了,這幾日,先休整。”
無法讓他撤兵,賀樓見機也不再多勸,隻笑道:“若不拿下武陵郡,隻怕王爺夜裏的夢也會少份香甜。”
“夢……”燦眸一陣恍惚,燭火輕搖,似有一縷青煙飄入宇文含眼中。
提起夢,倒讓他憶起近年來常做的一個夢。
夢裏,梨花樹下,他一人站著,和風吹起他的大袖,春過離離芳草,他就那麼靜靜立在那兒,一動不動,似乎在等什麼人。其他的……記不清了……
流魅清姿笑,千金買相逐。風月之事他並不陌生,甚至常常一擲千金以求一笑而得同輩非言。什麼時候開始,他的夢裏隻有一人?
隻有一人……
他在等誰?
奇怪的是,自從旌旗南下,鐵蹄相伴,這夢竟再未出現過。偏偏,武陵久攻不下的這些日子,這夢卻又出現了。
又一杯溫酒入腹,他倒扣瓷杯,習慣地用小指指腹摩挲唇角。獨孤用命與賀樓見機熟知他的小動作,皆靜下不語。
——小指指腹摩挲唇角,表示宇文含在思考。或者說,他在權衡。
一刻之後——
“用命。”目視地圖,宇文含突地開口,“武陵郡守城可會開城門迎難民?”
“會。”
“王爺莫非想……”賀樓見機瞪起細長俊美的眸子,“想讓將士們喬裝成難民?”
計是不錯,可他總覺得差點什麼……
斜瞥一眼,宇文含將手探進溫酒的水盆,沾了一手的水,再縮回彈了彈,正好彈熄三根燭火。
營內霎時一片漆黑。
黑暗中,含笑的聲音緩緩響起:“明日,本王喬裝入城,一探究竟。”
立即,獨孤用命的阻攔也響起:“王爺不可……”
“十八天,他們的援軍也該到了。當日用命與城中守將耿謝晦一戰,覺得他是個沉得住氣的人嗎?”沉默片刻,獨孤用命道:“此將好謀無斷,外剛內怯。”
“既然如此,第二天他卻偃鼓閉城,若非城中有良謀相勸,便是有能人獻計。你們不好奇是誰?”停了一下,笑聲再起,卻意味著此次夜談的結束,“本王入城,不會少了用命和見機。夜深了,歇去吧。”
戰,攻心為上,攻城為下。
他執著武陵小郡,並非因為它地勢險要,也非它物產豐富,更非它是陳國重郡,不過因為——心戰未勝而已。
暗香飄起,門邊帳簾一掀,營帳內隻剩兩人。
翌日,一行五人,商人打扮,編了個行商遭搶的借口,竟然真讓他們混進武陵。
五人皆是漢人打扮,粗布長袍,腰間束著不知什麼料子的黑腰帶,緩緩走在街邊。其中一位瘦弱公子走走停停,時不時拉拉腰帶,又扯扯衣袖。
若細聽,還能聽見他嚅喏在嘴邊的抱怨——
“這衣服真難穿,真難穿。”
一路走,一路低聲抱怨。這已經不知是第幾百遍了。
同行四人看了瘦公子一眼,調開視線——宇文含觀察城內民風和兵衛動向,獨孤用命麵無表情,另外相隨的兩名隱衛表情怪異,似有隱忍。
可以理解,氣骨風流、喜穿廣袖襦衫的賀樓見機,讓他穿緊袖窄衫,雖然襯出漂亮的腰身,也讓他走起路來渾身不自在。
“王爺……”不行了,這衣服穿得他像木樁子,他可不可以回營去換件衣服再來?以往遊曆在外,就算最狼狽最沒氣度的時候,他也是一身寬衫啊。最慘的一次,他銀子被偷又迷路山中,忍饑挨餓兩天三夜,最後被一名樵夫發現時,他還臨溪而坐呢,那飄然物外的風流……
宇文含回頭看他一眼,腳下未停。
城內,兵衛跑來跑去,百姓卻冷眼旁觀。
入城半個時辰,他實在不覺得武陵難攻。
不難攻,大概要從城將耿謝晦說起。而說起耿謝晦,不由得讓他想起士庶之分。長久以來,各國皆有士族和庶族之分。即是說——各國朝廷為了維護自己的權貴地位,公聊官職均是從高門士族弟子中選任,特別用來記錄高門士族的族譜則成為一門新學——譜學。這譜學,又是朝廷選擇官員的重要依據,經此任命的官卿,個個嬌生慣養,既不懂帶兵打仗,又不懂練達政體,根本就是廢物。
當日,耿謝晦與用命僅對一戰,他便知此人猶豫不決,絕非擅戰之人。他預想隻要三天便可攻下武陵,卻不想如今十八日了,還在城外紮營。
“王爺……”抹了把臉,賀樓見機繼續哀叫。
突然,宇文含止了步,眼睛盯著街口一處。眾人齊齊望去,原是一個簡陋的算卦攤子。說難聽點,那攤子不過是一張破竹桌,桌腿爛了一條,歪歪斜斜支靠在牆上,桌後坐了一名先生,墨綠淨袍,腰間隨意束了一條白色腰帶。
慢慢靠近……
見桌前停了一雙布鞋,算卦先生抬眼,也不知他有沒有看清來人是誰,張口就道:“敖不可長,欲不可從,誌不可滿,樂不可支。”
他聲音低沉,念的是《曲禮》中的一句,眾人一時無言。
“這位公子要算卦?”
一雙眼對上宇文含,引他一震。
這位先生年約三十,頭發一絲不苟包在襆頭裏,眉目整齊,臉上有數道疤痕,疤痕顏色很淺,應是許久以前受的傷,而臉上無傷的地方卻白皙光潔。他雙目清澈,兩粒黑瞳猶如潛於深山清潭中黑玉——水清,玉現。
“公子?”算卦先生又喚了聲。
斂下心神,宇文含坐上桌前同樣爛了一條腿的方凳,盯著算卦先生的一舉一動,低聲道:“先生什麼都能算?”
那先生大笑,昂首之間透出些許臨世獨酌的味道。笑過,先生道:“公子既來我這卦攤,必定心有所係。本卦生,一、不看掌紋,二、不懂麵相,三、不識八字,四、不理凶吉。”
一二三四,先生伸出四根手指頭。
什麼都不會,他這算的是哪門子卦?賀樓見機捂嘴忍笑,忍不住問道:“那你算什麼卦?”
“要看公子你想算什麼卦。”那先生竟學了賀樓見機的動作,捂嘴一笑。
宇文含眯眼,垂眸,懾人之色自瞳中一閃而過,再抬起時,一派溫和。他笑問:“我想測字,先生可會?”
“那得看公子想測什麼字?”
一支筆送上來。
那先生露在袖外的一截手腕纖細柔韌,宇文含飛快掃了眼,同時接過筆,細看,那筆不過是一支細筷。隨後,那先生從身後端出一盤細沙。
以筷為筆,以沙為紙,還真是……節約又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