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瞥了眼算卦先生,他提筆……不,舉筷在沙盤上寫下一字——梨。
那先生轉過沙盤端詳片刻,問:“請問公子,這字,在公子心中是人,還是物?”
“花。”
“那即是物了。”須臾,算卦先生又問,“公子為何想到寫這個字,而不是其他字?”
“夢。”
那先生不再問話,將沙盤轉來轉去又瞧了半天,突然舉袖掩目,嚎啕大哭。
“嗚嗚……嗚嗚嗚……”
他哭得一幹人莫名其妙,你瞪我,我看你,最後一齊向表情微怔的“公子”看去。
宇文含未料到算卦先生說哭就哭,畢竟,一個大男人當街大哭不是件好看的事。偏偏那先生似悲從中來了般,邊哭邊以袖拭淚,一時間袖子濕了大片,倒也不像做戲。
很糟的卦相嗎?宇文含暗暗忖思,表情保持沉穩不變,隻問:“先生有話,不妨直說。”
“嗚嗚嗚……苦啊……命苦啊……”
“先生直說無妨。”
“嗚嗚嗚……苦啊……命苦啊……”
“先生……”
突然,那先生收了眼淚,揉著一雙因哭過而微紅的眼睛,哽咽道:“公子見笑,本卦生隻有一言,公子信也好,不信也罷。”
“請說。”
“梨,利木也。公子這一世身當權貴,傲視群雄,然而,天妒英傑,公子將死於木刀之下。”
此言一出,立即引來宇文含身後四人的怒瞪。
宇文含心中亦有不快,慍意藏在眼底,他平視算卦先生,冷冷輕哼:“先生如何算出我將死於木刀之下?”他明天就讓武陵焚於火海,行不行?
那先生搖頭晃腦,閉眼道:“利木者,木之所利,木若削利了,可以為刃,刃可傷人。公子命不長啊,是故本卦生方才悲不自勝,歎公子之權貴,悲公子之命劫,忍不住替公子長歌一哭。”
長歌一哭?他還長歌當哭咧!不理算卦先生,宇文含丟下一塊銀子,起身離開。
“啊喲,公子大方,本卦隻要一兩銀子,公子,你給多了……公子……公子啊……”引頸叫了數聲,見五人不理,算卦先生搖頭輕歎,收起銀子。
待到五人拐彎消失,這先生也收起了攤子。
如果五人之中,有一人慢了一步,都會目睹算卦先生過於可疑的逃跑行徑。
但,他們沒有。
暫時停止抱怨衣袖太緊的賀樓見機加快一步,走到宇文含身後,悄道:“那漢人胡言亂語,王爺別放在心上。”
開玩笑,他上知天文,下通地理,雖然不擅射馭,卜術卻也不差,王爺若想測字,找他不就好了。
“無妨。”宇文含擺了擺手,隻當這是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漸行漸遠,明明不當一回事,那先生的話卻陰魂不散地繞在腦子裏。那話讓他想到當年梨花樹下,她似隨意又似有意的一句——“梨花年年開,年年敗”。
王嬙綠珠,飛燕合德,天下美人層出不窮,他見過許多,卻獨獨忘不了那雙懶眼,忘不了當日城牆上她一句“望之心醉,聞之色動也”的戲語。
注意那算卦先生,也不過因為乍入眼的那片墨綠淨袍……
墨綠色嗬……
當年她自城牆倒躍而來,穿的不正是一身墨綠……
思及此,一時惘然。
忖想之間,雙目漫視,眼角突瞥見街角閃過一人。
那人……宇文含雙眸一燦,快步追上。獨孤用命與隱衛二人緊跟其後。
“王……公子……”喃喃抱怨腰帶太緊的賀樓見機張口叫了聲,趕緊追上。
有人跟蹤?
行走的女子腳下一頓,微微側頭,抿唇一笑。
行行走走,偶爾在小攤邊停一停。因為戰事,眾多商鋪關門的關門,慘淡的慘淡,就連街邊的菜農也稀少可數。
來到一處偏僻小巷,女子貼牆而立,聞得一道腳步聲接近……隻有一人……
運氣於掌,她猝然發難。一掌推出,竟然未遇到抵擋,要收回掌氣,已是不及。
一聲悶哼,那人被推出丈外。
收掌定眼,女子雙目一瞪——
他……
黃昏時分,城外郊道上——
終於將難受的腰帶解下來當麻繩甩的俊公子暴跳如雷,“用命那個笨蛋,為什麼讓吾出城,他自己卻留在城裏找王爺。”
隨行的兩名隱衛嘴角抽搐,一人道:“將軍是為保護世子安全。”
“吾用得著他保護嗎?要他保護,吾這些年憑什麼一人遊曆中原,啊?”他不就是讀書萬餘卷嘛,不就是不會射箭嘛,不就是不會功夫嘛,不就是……
甩甩腰帶,賀樓見機已經氣憤到顧不得“深以為恥”了。
“將軍讓屬下送世子回營,也是為了更快找到王爺。”
抽搐……俊公子一眼瞪過去——更快?
——送他回營,獨孤見機就能更快找到王爺?
——這隱衛什麼意思?什麼意思,嗯?暗示他礙手礙腳,還是說他是個包袱?
盯著兩名隱衛,狠狠地盯、盯、盯……半晌,賀樓見機滿肚子氣憤化為一歎,甩袖,回營。
他就說,喬什麼裝,入什麼武陵,撤軍多好,現在,王爺也丟了。
宇文含沒想過自己會受傷,在武陵。
胸口上的一掌的確很痛,讓他昏迷的,卻是後腦在牆磚上的重重一撞。
幽幽睜開眼,不是營帳……
動動脖子,腦後傳來刺痛。輕輕蹙眉,他掃視所處之地:殘缺一條腿的長凳,破爛的桌子,桌上一盞半晦半明的油燈,火焰比黃豆大不了多少……
應是一間……視線最後定在有點黴味卻蓋在自己身上的雜花藍被上。
破草屋——他肯定。
掀被欲起,一道輕柔的聲音自門外飄進來:“公子醒了?”
他抬眸看去,有點昏暗不清。那人走近,將手中的碗放在爛桌上,挑動燈芯,讓火光亮了些。
朦朧的油燈為此人罩在一層柳霧般的色彩,卻已夠宇文含看清:長及足踝的束口深藍布褲,同色對襟廣袖衫,衫上染有寶相花紋,襟邊滾了一圈白邊,腰間係著一條白腰帶。那腰帶側係,很長,垂至膝蓋。
那人的頭發……僅挑了一縷係在腦後,發帶也是深藍色,隨著挑燈芯的動作,大袖翩翩,過腰的黑發與白腰帶混在一起,竟蕩出別樣風情。
這人身形纖細,不知是女子還是少年?暗斂黑眸,宇文含等那人走近。
油燈挑亮,那人端起碗走到床邊,輕輕送上,“公子喝藥。”
掃了眼黑如墨汁的藥汁,他抬眸——
臉……膚如蓮荷,自然成韻,唇未施脂,形如野菱,鼻上有幾顆小斑點,卻不失俏麗,兩頰邊垂著絲絲縷縷的散發,蓋過耳根。
這身形,他熟悉,卻又不熟悉。
這張臉,不黑,所以他不熟悉。但這雙眼睛……這雙常令他憶起,卻從未曾入夢的眼睛,他熟悉。
一雙懶眼嗬……
“公子?”女子歪頭喚了聲,語有歉意,“公子的傷是小女子所為,因為戰亂,城裏的大夫都躲起來了,這藥是村裏的一位夫子開的方子,希望對公子的傷有好處。”
這次又扮什麼?斂去心思,他淺淺勾唇,接過藥碗,眸上映著兩點燭火,燦爛異常,“姑娘是因為在下跟在後麵,誤以為是歹人?”
女子垂眸盯著床沿,點點頭,長長的睫羽扇了扇,又搖頭。
“姑娘如何稱呼?”厭惡地看了藥汁一眼,他按捺下欲捂鼻的衝動。什麼破藥,這麼臭。
“井鏡黎。”
她報上閨名,讓他小小一怔,雙眸不禁又鎖在她臉上。她也不躲,兩顆黑瞳與他直視,閃著好奇又……欣喜的光芒?
欣喜?
閃神的一刹,他聽她道:“公子怎樣稱呼?”
“宇文含。”
聽到他名字的瞬間,眼睫輕輕一眨,恰好斂去她的情緒。
“小女子自幼生長在鄉下,習過一點功夫防身,打傷公子,實在是……”
他含笑接下她的話:“在下實在不該跟在姑娘後麵。”順著她“鄉下女子”的話題,他又補充,“因為,姑娘很像在下認識的一位……故人。”
故人?臉皮抽了抽,井鏡黎瞪看床板,有點得意,亦有些難以言喻的……沮喪和失望。
扳指細數,自洛河一別,他們三年未見,今日傷他,實屬意料之外。他容貌未變,隻在眉眼間多了些懾人之氣,縱使一身漢式袍衫,依然俊中帶煞,溫中帶厲。
真是榮幸啊,她能從刺客同夥升級為他的故人。
他是當真不記得她,還是裝作不認識她?或者……因為三年後的她與三年前特別曬得黑黑的她區別極大,以至於他根本認不出——她得意是此,失望也是此。
沮喪了一陣,她撫臉假笑,“是嗎?公子還是快將藥喝了。”
一絲為難閃過琥珀般的眸子,輕抿一口,他飛快移開,“在下的傷並不礙事,這藥……”他寧願聞蘇衝上陣後的血腥味,也不願喝這藥一口。
“這是良藥。”她飛快道,“良藥苦口嘛。”
“……井姑娘是本地人?”
轉話題?她歪頭,笑笑配合,“不是。小女子路經武陵。”這是真話哦,她的的確確是路過,事前完全不知道這兒被周兵圍攻。隻不過在路上又被一位“故人”逮到而已。
迎著她的笑,他眸色一蕩,如青煙隨風而發,“在下阻了姑娘的行程嗎?”
她搖頭,見他久不喝藥,隻得接過滿滿未動的碗,轉身擱上爛桌子,隨口問道:“宇文公子是本地人?”
“不。”他掀被下床,找到鞋穿上,忍著腦後的一點刺痛走到窗邊。今夜有雲,不可視物,隻有遠遠幾點燭火表示附近尚有人家。轉身,倚牆,他輕笑,“在下是北方人,南下……隻為尋人。”
“尋……故人?”她悄然揚眉,不知他這話是真是假。
東洛王無情而詭狡,他的無情,她領教過,他的詭狡,她也得幸嚐其味。她知道,話要說得七分真三分假,取信於人便不是難事。他的話……
緩步走到他身邊,她抬手關窗,未料他猝然傾身過來,一雙燦亮的眸牢牢注視著她。
溫熱的氣味打上額角的發,她心頭一跳:不怕不怕,要打暈他應該不是難事……心頭嘀嘀咕咕,卻未料他一聲歎息,帶著一絲藥味直衝她的呼吸。
“真的很像……”潔指微抬,拂過額角的發,他頓了頓,指腹停在她眼角邊,隔了些許距離,並未撫上。
“哪裏像?”僵立原地,她自忖:比起三年前,她應該白了又胖了吧。
燦眸中閃爍著點點迷惑,他似注視她,卻又似透過她望向不知名的過去,“本……”習慣地吐了一字,他驀然警悟,轉道,“本來……我其實並不記得她長什麼樣,三年未見,真的是……記不得了……”
“宇文公子指那位故人嗎?”
“是。”指腹終是在她眼角點了點,收回。
此舉,已是輕薄。
他一點即離,她立即側退三步,冷道:“小女子祝願宇文公子早日尋得故人。公子的傷應無大礙,兩三日便可痊愈。那時,公子繼續南下尋故人,小女子亦繼續北上……尋親。”她這一路,在某種程度上也算是尋親……吧?
目映燭火,他徐徐揚唇。她的話有言外意——南下北上,兩兩背道而馳,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形同陌路。
“井……”唇一動,卻什麼也沒說。
“隔壁還有一間屋子,夜深了,公子早點歇息。”袖隨發動,暗香盈盈,她繞過他離去。
布簾落下,擋去她的背影,也擋去他的淺笑低囈:“再會了,井鏡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