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五章 戰武陵(3 / 3)

這一夜,暫且就留在破草屋吧。

天色微明,宇文含在一片清幽的琴音中醒來。

琴音很冷,初聽,似初冬小雪,散散揚揚漫天飛舞,漸漸地,雪止雲收,仿若蠶絲般細密的陽光透過雲層射下來,打照在微微閉合的眼瞼上,有些酸酸的麻癢。

閉了閉眼,他掀被坐起,聞到……

垂眸,他注視相伴一夜的“薄”被……注視……

南征北討,野地營帳,他對床鋪的要求並不高,就算一身酸黴味……可以忍受,他完全可以。

穿好衣衫,鬆鬆散散將頭發編在身後,他步出。環顧四下,屋外有一小堂,牆角邊的矮凳上放了一隻銅盆,盆內盛著淨水,邊上搭了條白毛巾。

取水拭臉後,他尋音而去。

一棵樹後,她還是昨日的深藍衫褲,琴聲如常,似未察他的走近。

停了步子,他靜靜聆聽,黑瞳卻不離她怡然自得的俏麗。

他們現在的情形不得不說有些詭異。他認識她,卻不知此時的“井鏡黎”是否就是當年的“井鏡黎”,她呢,是不是也在心裏揣度:他是真認不出她,還是假裝?

兩人之間就像隔了一層紙,這紙經由三年的時間沉澱,現在,還沒到捅破的時機。

三年前,他不是沒尋過她,暗遣八百隱探南下尋人,依據入周陳使的名錄和隨行的商人逐一查訪,三個月,隱探傳回的書信全是空白。半年後,尋查滿純的隱探傳來消息:滿純原是武陵王的麼子,自幼體弱,年長時,武陵王自言送幺子於鄉下親戚家養病,家仆無人知其去向,數年後回家,滿純身強體壯,自言交了一個朋友。隱探再想進一步調探時,卻斷了消息。

查了一年,這一年裏,朝中爭鬥日熾,小皇帝對叔父心懷嫉恨,認為叔父權勢過大,有蓋主之嫌。他也知道,小皇帝看他未必就順眼,隻不過百官不知向哪邊倒比較好。何況,八柱國手握全國兵權,多是當年南征東伐、與叔父交好的武將,小皇帝表麵上安分到現在,這也是一大原因。加之近年邊境興兵,他不得不召回八百隱探,尋人之事也就此擱下。

他很好奇,她到底有何神秘,竟讓他引以為傲的八百隱探無功而返。是她的身份,還是她的地位?依見機所知,漢地名門望族中並無“井”姓,用命未與她交手,卻曾表示,初見此女時,無論是身形、呼吸、小動作,絕看不出她身懷武功。她在滿純身邊……

想到滿純,宇文含無奈搖頭,不覺憶起見機“深以為恥”的模樣,若是見機手中有滿純的畫像、而前麵恰好又有一棵樹,他相信不用一個時辰,那樹上絕對布滿了見機一刀一刀紮出來的洞洞。

難得見機如此討厭一個人,他對那世外高人的字還真是執著……

“公子醒了。”

她的聲音喚回他有些飄遠的神思,腳步未移,原地輕問:“這是什麼曲子?”

“快雪時晴——”她側頭,體貼一笑,“小女子閑時自娛而已。”

“快雪時晴,佳想安善未果。”他輕吟一句,歎道,“姑娘佳心妙思,此曲初時心冷,極後微暖,將王羲之的‘快雪時晴’之意淋漓顯現。”

《快雪時晴帖》是大書法家王羲之致友人的問候,寥寥二十來字,情景相輝,字潤體清,是喜墨寶者爭相收藏的珍品。難怪初聽此曲時,心感冷意,隨後才漸覺晴暖舒暢。

“公子見笑。”她抿唇一笑,臉上一片溫婉,“我隻取其皮毛之意。煮粥時在院裏發現這琴台,便忍不住手癢……啊——”捂嘴輕呼,她搖頭,“屋內有羹,公子吃些吧。”

宇文含輕一點頭,以示謝意,並不推辭。回到小堂室,他盛了兩碗,放在桌上,招手示意她同用。

井鏡黎噘噘嘴,大方坐在他對麵。臘肉鹹菜羹,自己煮的,怎麼吃也不會覺得不好吃。

啜了兩勺,她偷偷抬眼看他。他的吃相隻需四字形容——尊貴、優雅,雅得她那“神貌才德兼備”的師父也沒法比。

先用瓷勺舀起淺淺半勺羹,放在嘴邊吹了吹,以唇試試溫燙,再慢慢送進口裏……他還真敢喝,也不怕她在羹裏下毒……

“姑娘在哪裏找來這些臘肉和鹹菜?”

“呃?”太注意他吃東西的動作,聽他這一問,她小小發怔。眨眼回神,她搔搔鼻頭,腆笑道,“這些都是在後院廚房裏找到的,大概屋子的主人因戰事逃難離開,將幾塊臘肉藏在灶灰裏,鹹菜曬得幹枯,掛在牆上也未生黴,我便取來用了。”

他似有驚奇,含笑稱讚:“姑娘好手藝。”

點頭,她毫不謙虛地接受。熟能生巧嘛,她也煮過黑糊糊的粥,不過已經是很多年前的糗事了。

待他喝了兩碗臘肉羹,她也吃完大半碗後,轉轉眼,她咳了咳,試探道:“公子知道嗎,村裏來了許多難民。”

他隻聽不語。

“聽說周兵圍攻武陵,已經對陣半個多月。”

——錯,是十八……不,昨日加今日,是二十天。他忖著,點頭表示在聽。

“不知援兵能否及時趕到。”

——趕到也會被他殺個片甲不留。默默忖著,他再送一羹入口。

“王爺一路尋人,可曾見周兵攻城?”

她問得隨意,他答得也隨意:“見過。”

放下瓷勺,他轉目盯她看了一陣,那雙懶眼中,沒有憐憫天下蒼生的惜痛,問這一句,猶如說“公子再多吃一碗羹”差不多。她吃得很專心,專心到他忍不住想打擾一下,所以——

“姑娘很關心戰事?”

扇睫聞言一抬,她沒說什麼。

“姑娘可有想過,這些年為何會有戰事?”

歪頭想了想,她神似求證:“為了……爭天下。”

“為何爭天下?”她當南征北討很好玩嗎,如果是蘇衝……他默默歎氣,自己這員愛將極可能就是這麼以為的。

她搖頭,“大概……帝王總是希望自己的領地越多越好吧……”似覺得此話不妥,她彎彎唇角,讓他發現兩個淺淺的笑渦,“我不知這話是對是錯,就像樹上結橘,每年結果時,我都希望橘果結得越多越好。”

結橘……

真是個絕好的比喻。他也不避忌,看著她一勺一勺將碗裏剩下的一層羹刮幹淨,自然而然開了口:“征伐,的確是為了疆域,疆域分界,因為天下不統一。若一統天下,沒了疆域之分,百姓安居,姑娘認為還會有戰事嗎?”她仍然專心於碗底的肉羹,不知是否聽進了耳。他無可無不可,繼續道:“曹魏之時,便有三分天下,不合,則有戰。現在,齊國高氏居黃河而治,陳國守長江以南,而周……兵強馬壯,有一統天下之心。天下一統,便是大和。”

“大和……”喃喃念此二字,她若有所思。

“姑娘厭惡戰事嗎?”

“我隻想居無所憂,食無所患。”她笑了笑,轉問,“大夫開了兩包藥,公子今日再吃一次,應無大礙。耽誤了公子行程……”

“不耽誤。”

“……實在……呃?”

“見到姑娘,在下已有所值。”

她明顯怔了怔,隨即別開眼,嫣然一笑。

這一日,兩人都未提離開,談到戰事話題,也多是點到即止。仿佛,他們之間有一種微妙的平衡,些許的陌生,些許的曖昧,像一層朦朧的雲白紗紙,但誰都不願捅破。

不談身份,不談目的,一日閑散,倒也愉快。

這村名為鹿兒村,就在武陵南門邊,白天時有難民行經,難民對周兵和陳兵皆有罵詞,她看便看了,聽便聽了,卻無憤懣。晌午之後,吃了些涼羹,撫了一曲“快雪時晴”,她竟然午睡去……

怎樣的心思,才能讓她在任何時候皆以懶眼相對?

問她尋什麼親人,她卻道:“我的徒兒。”

一時怔怔,實在看不出她也有徒兒。他正想佩服佩服,她卻猛然飛撲,揪住一名逃難落單的男童。細問之下,知道那男童父母已亡,孤身一人流落鹿兒村,她立即笑眯眯,“既然你爹娘都死了,不如我做你師父,好不好?”

男童懵著臉,不知有沒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她卻追加一句:“拜我為師,有衣穿,有飯吃,不怕被人欺負。”

然後,他強捺嘴角抽搐的衝動,麵無表情看著那男童遲疑、點頭、含淚、當場拜師。

男童流浪甚久,早已不知姓不知名,她當即便為男童取了“三心”這個名字……那表情,那脫口而出的速度,讓他不得不懷疑:這名字她是不是早已打好腹案?

若說在長安她偽裝身份,那麼,今日的她,性子可是真?

聰明,擅辯,知書,達理,再混些無傷大雅的稚氣,這就是井鏡黎?

是夜,門扉輕啟,一道黑影悄然離開,烏發翩飄。

房內,一聲歎息,振振如玉。

黑暗中,一隻手,輕輕推開虛掩的爛木窗,輕喚:“用命。”

立即,窗外出現一道高大的黑影。晦暗的月色中,傳來獨孤用命的低應:“末將在。”

“跟上。”

“是。”獨孤用命頷首,轉身前遲疑了一刹。

這一刹,已被宇文含察覺,他淡淡笑問:“怎麼?”

“王爺,見機讓末將為您帶兩個字。”

“兩個字?”宇文含挑眸,“他除了讓本王撤軍,還能說什麼?”

“見機說……雞肋。”

“雞肋?”微微一怔,宇文含雙肩輕抖,捂嘴悶笑。

他雖不及見機讀書萬餘卷,“雞肋”一說卻不陌生。三國爭雄時,曹操與劉備戰,退守陽平關,曹操不敵,有退兵之心,卻恐劉備嘲笑,時庖人送湯,湯中有雞肋。當夜,兵衛稟求夜間口號,曹操隨口道:“雞肋雞肋。”楊修聽聞,知他有退兵之心。

雞肋者,食之無味,棄之有味。楊修深知曹操心意,曹操卻久惡楊修,借機怒他擾亂軍心,將其斬首。因感歎楊修之才,見機曾在一次酒後作五言為歎:“纓才楊德祖,錦繡胸中成。龍蛇筆下走,捷對群英冠。才性定生死,非關雞肋故。”

見機以為他視武陵為雞肋嗎?嗬……

搖頭再搖頭,宇文含怡然抿唇,表情莫測。獨孤用命不知他是喜是怒,見他在窗後踱了兩步,突然跳出來。

“王爺?”獨孤用命驚疑不定。

“用命,若一人,胸中錦繡乾坤,卻懶看世人,本王該如何?”

獨孤用命垂頭,恭敬道:“王爺會求之、得之。”他猶記得,齊國降將向垂,性情剛烈,初降時對王爺言辭不敬,王爺心惱,先命人將他拋入河中,淹得半死不活再撈起來,誰知向垂不改罵辭,王爺又將他拋進河裏……再撈起來……反複四次,向垂仍不改罵辭,在場軍將皆以為王爺會一怒殺了向垂,王爺卻哈哈大笑,說“龍逢、比幹,我今日有幸得見”,不但不殺,反而收其做了幕僚,如今官至儀同。

他的王爺,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求之……得之……”輕喃數遍,宇文含又問,“用命,若那人是女子,本王想留其才,留其人,留其心,要其永不言去呢?”

獨孤用命沉默……

“用命答不出?”

獨孤用命注視前方那道俊然身形,低聲道:“若是女子,嫁作人婦者,視才能高下,可養其高堂,將夫婦二人皆招為己用。未嫁者……”他的聲音突然頓止。

“未嫁又如何?”

“自古天子娶九女,諸侯納三婦,未嫁者,若王爺想永伴身側,不妨……納妃。”

腳下一滯,宇文含回頭看了愛將一眼。

納妃麼……心頭微微一動,似鵝羽拂過春日那一片梨白,欲融,未融,欲化,未化……

捺下怪異的心情,他提步追向黑影消失的方向:“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