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子時,風初定,黑影悄然而回。
扶著門,黑影靜靜站了一陣子,似海上春雲般輕輕一歎,那歎息若落霞天際邊的一點孤帆,讓人想去追逐,卻遙遙不可及。
進屋,黑影走到牆邊,細微聲響後,一盞孤燈亮起,淡淡油黃,暈暈蔓延,映得一室簡陋朦朧若太虛之境。燭火前,一雙含笑懶眼輕波蕩漾,波光徐徐送向側手邊那道緊閉的木門,似諷似誚。
驀然一聲輕語:“王爺,你又何必再裝。”
木門被人從內拉開,步出衣衫整齊的宇文含,“井姑娘好耳力。”
井鏡黎看他一眼,“王爺根本就沒睡。”見他笑著走到自己身邊坐下,她又轉頭看看屋外,動動唇,想說什麼,卻噘了噘嘴,懶懶委頓。
既然她先挑明,宇文含無驚卻喜,笑若純玉,“本王是否應該喚一聲……梨花姑娘。”
抽筋……嘴角抽筋……
她臉皮要跳不跳,假假一笑,“王爺,我不叫梨花。”
“那本王喚你鏡、黎,可好?”特別加重“黎”字音,他目不轉睛盯著她,不放過她臉上的每個細微情緒。當年洛河邊,他聽船內之人是這麼叫的。
她送來一眼,依舊的懶,就像是除了“梨花”這個名字外,他愛怎麼叫她都行。而他,也就不客氣了。
“鏡黎不喜歡梨花嗎?梨色潔白,本王甚喜甚愛。”
他不再揶揄,一開口的輕浮卻震她一跳,不由奇怪看他:怎麼,真相揭露時,他的風流性子也跟著一塊揭露出來?
盯著燭火,她撫了撫袖,凝視細聽,聽到她房內有一道均勻的呼吸聲,臉上不覺浮起笑意:她新收的徒兒三心睡得正熟。
“鏡黎是何時發現本王的?”他走到她身邊,一臉的笑,似乎剛才的跟蹤和被她識破沒讓他不快,倒令他高興起來。
戒備地看他一眼,她不隱瞞,“出郡守府的時候。”雖是自己先挑明,她仍然不明白他心裏到底盤著什麼詭計。瞧他那模樣,似不想捅破兩人之間的那層薄紗,倒像是她沉不住氣,先叫了出來。
“鏡黎不是想將本王交給耿將軍,用來退兵嗎?”一雙黑玉瞳眨也不眨盯著她,語氣竟是玩世不恭。
“是。”她轉著瞳子,懶得否認,橫豎他也聽到了。
剛才,她去了武陵郡守的府邸,要她以為,那是迫不得已的“拜訪”。
讓武陵閉城不戰是她的主意,沒什麼窮機妙算,白癡都知道打不贏就要搬救兵,救兵沒到之前,當然要找個安全地方躲起來。
武陵郡守宗濟,五十多歲的老頭子,與她既不是忘年交,也不是莫逆之交,而城將耿謝晦對她而言是陌生、很陌生、完全陌生。她出現在武陵,想來想去,不外是自己倒黴,讓滿純那家夥又給擺了一道。師父與她隱居在汶州玩月山,三年前受傷而返,滿純回建康複皇命,稟周兵動向,她則帶著一車長安特產回家孝敬“神貌才德兼備”的師父。師父細聽她入周遭遇後,雖說疼她,卻也惱她粗心大意,言辭冷厲,教訓一通,讓她閉門思過。
思過就思過,她養傷在家,習武讀書蕩秋千,倒也愜意。餓了捕些野兔山雞,既能打牙祭,又能醃成臘肉儲藏,還能下山去城裏換銀子、買筆墨。師父琴棋書畫無一不通,她未敢自言學到七成,四五成倒是有所得。山中無甲子,寒暑易過,轉眼便是三年。偶爾悶了,她搬出紙墨,將師父臨淵垂釣的俊俏畫下來,順便,她將蘭陵王高長恭畫了出來,將齊國廢帝高殷畫了出來,將獨孤用命、蘇衝、賀樓見機畫了出來,連大塚宰宇文護她也畫了,偏偏,當她想再現梨花樹下那道俊紫身影時,塗紙十餘張,卻總差一分神韻。再久了,她便將這些畫束之高閣,慢慢淡了興念。這次下山,源於她被師父狠狠刺激了一頓……想到這兒,井鏡黎歎口氣。“刺激”倒沒什麼,有什麼的是——她不該“順便”去探望滿純。那家夥的老爹是武陵王,滿純現在也官位刺史。她探望滿刺史的時候,正巧武陵的加急求援快報送到,滿純一麵向朝廷進奏,一邊請她能助便助。身為女子,她當然不被宗濟那老頭子信任,害她不得不神神秘秘裝高人,隻出聲不露臉……
思緒倏倏然一轉,她聽他在耳邊道:“那為何後來改變主意?”
“為何……”大袖忽起,她不由分說,舉手攻向他。
他側身閃避,身手靈活。
她一攻未得,肘臂一拐,左手若靈蛇吐信擒住他腕脈,右手閃電般射向他的咽喉。不知是刻意不躲閃,還是宇文含當真不敵,咽脈被人扣住,他笑得更見燦爛,黑眸中兩焰燭火搖曳。
眯起眼,她輕輕開口:“王爺果然是故意。”
“故意什麼?”
“故意中我那一掌。”他身形俊逸,尋常舉止輕沉緩慢,極易讓人以為他不會武功,也許,他的武功的確不如她,卻不會迎麵受敵卻完全不抵擋。想到這兒,不由再瞪他一眼,見俊臉含笑,她沒由心生隱怒,“王爺落單,隻怕也是有意。”
他搖頭,“不,這個本王可沒騙你。”
那天見到她的身影,他未多細想便追了上去,見機似乎比他還在意算卦先生的話,一路走一路小聲抱怨,抱怨了一陣,聲音突然消失,他回頭,原來見機被遠遠小攤上的一幅字畫吸引。見機不懂武功,帶了隱衛兩名,本就是為了保護他。他親口下令,隱衛倒也盡職,守在見機身後一步不離。用命一直在他身邊,卻不想當時一群乞丐迎麵跑來,將他二人衝散,他急追那道翩然而行的身影,再回頭,用命已不在身側。
當時她一掌襲來,他確實未有抵擋之意。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見到如此模樣的她……
想到這兒,那雙燦眸晶晶凝著她,再不轉移。
最大差別……膚色淺了許多,不黑……
“王爺笑什麼?”她皺眉輕問。
“本王見了鏡黎,心中甚是喜歡,所以就笑了。”
適才見她躲在橫梁上,一邊正正經經說她手中有退兵的籌碼,一邊衝武陵老郡守吐舌頭做鬼臉,他隱在梁柱後,忍笑忍得辛苦,若非用命扶他一把,差點就栽下橫梁,直接送到人家嘴邊上。
“……”她瞪他一眼,卻在不覺中被他那雙燦爛眸色吸引。他的眼,璀璨光華,蘊著萬頃波濤,太過燦爛,卻也令人……背脊生寒……
乍然一驚,她憶起天曦未明時的那雙燦爛眼眸。
人心四竅九重,回想起來,他當年不過二十二,便有如此城府,兩年未見,天知道他的心思跳到了哪一重。
他以玉墜為誘,竟是為了殺她……
“王爺還想著要我的命嗎?”
“鏡黎何出……”話未完,他臉色一變,皺眉攬上她的腰,微一使勁,帶入懷中。
她未防此舉,整個人全然撲進他懷裏,一股暗香撲鼻而來,引她一怔:明明一身簡陋,哪來的香味……
宇文含拉起她的左臂,在桌上拍了拍,低頭看懷中刹那僵硬的女子,遲疑道:“你到底是粗心,還是聰明?”
她的右手還扣在他咽脈處,悄悄吸口氣,暗香之中夾著一股淡淡焦味。回神細看,竟是方才發難時大袖掃過油燈,袖尾沾了油,引來一簇暗火。如今,袖尾焦黃一片,難看之及。
“謝……”她吞吞吐吐,“謝王爺……”
“你如此衛護本王,本王又怎忍心。”借著難得的貼近,他勾起她鬢邊一縷小指粗的烏發,放在鼻下嗅了嗅。
衛護他?她什麼時候……短暫一愣,她轉又一想,知道他聽到她在郡守府橫梁上的那番話,扣住咽脈的手指慢慢鬆開。
一掌傷他,初時,她本想挾人以退兵。隻不過今夜耿謝晦太狂妄,仗著援軍到了,言語囂張,她聽了刺耳,索性甩袖而返。老實說,他倜儻風流,隻要他肯笑,就算心有所屬的姑娘,心中那根弦也會不自知地顫一顫。
“鏡黎……”
他幽幽一聲,過近的氣息令她意識到兩人曖昧的姿勢,急忙推開,臉邊掠上一抹紅暈。咳了咳,待要開口,他卻先說道——
“今夜,這間小屋內,我們不分尊卑,不分周陳,隻當宇文含與三年前的故人相逢,可好?”
既然挑明身份,再裝便是矯情,知他狡猾,她心中戒備未褪,隻輕輕點頭,“好。”
“在下宇文含,小字仲翰。”他傾顏一笑。
“井鏡黎,無字。”
“若鏡黎不嫌,可稱我一聲仲翰。”為了不分尊卑,他連自稱也改了。
她冷笑。
“這麼說吧,我知道武陵援軍已到。這次的主帥是陳國老將程靈洗,素有雲麾將軍之稱,程老將軍的長子程文季亦是年少英雄,出征必居前鋒,破軍如勢竹。”
“……”什麼亂七八糟的。
“我自幼是叔父撫養長大,十三歲隨叔父征戰南北。”
他在坦誠?吸收著他的話,她緩緩坐回,拿起桌上的剪刀挑燈蕊,閑閑道:“我住汶州玩月山,無父無母,隻有師父一名。”
“鏡黎有師父啊?那……師父可曾為你許配人家?”
哢!燈芯被她一剪為二。
許配人家?提起這個,她不由想到師父給的“刺激”。
某天清晨,師父不知哪根筋錯位,竟然對她說——“乖徒兒,下山的小夥子你不喜歡,城裏的先生夫子你不喜歡,富家少爺你也不喜歡,再這麼下去,乖徒兒真要變成老姑婆了,不如……為師娶你如何?”
她當時正捧著一堆山果,此話一出,果子落得滿地皆是,她拔腿就向山下跑,待她抱著一堆定驚藥返回,“神貌才德兼備”的師父已早早睡下,晚飯也沒給她留一碗。
師父戲弄她,她也就罷了,最可惡是滿純。因為師父的刺激,她鬼使神差地問滿純:“子安你才高八鬥,又風度翩翩,而且尚未娶妻,不如娶我吧。”
滿純給她的回答是:彈開一日無神扇,搖啊搖啊搖……
“我有個夙願,若無法招攬你,那麼,就不要讓任何人招攬你。”
他的聲音引回她飛離的神思,譏諷一笑,她搖頭,“我何德何能,能得王爺青睞賞識,念念不忘。”
他眼神閃了閃,目色迷蒙,輕喃:“何德……何能……本王念著你……”
她不傾城,不絕色,沾不上三貞九烈,也稱不了幗國紅顏,隻不過她的聲音聽起來很舒暢,隻不過她的眼睛一閃一閃,透著一股子慵懶……為什麼對她念念不忘?為什麼?
又——憑、什、麼?
他的聲音雖然低沉,那一句“本王念著你”依然清楚傳入她耳中,眸珠一轉,她細細打量,暈色燭火下,他膚揚玉澤,人比瑚璉。
這個王爺,身份尊貴,手握兵權,心思難測,聽日間言辭,似有一統天下之心,而且,他的皮相亦是極品之上的極品……突地,她腦中升起一個卑劣的念頭:若將他困在山中,天天對著笨猴子肥山豬,不知是否仍然這般……
這念頭一閃,立即被她拋開。
屋內,一時靜靜無語。
“鏡黎……”他驀然開口,“當日你若不躍河而遁,綠蛇定能與踏雪並駕齊驅。”
千般婉轉,萬般心思,不過為了今日這一句。
他與她,並駕齊驅。
綠蛇?她想起當日額盤綠絲的駿馬,不由懶懶一笑,“請問王爺,那綠蛇,是公馬還是母馬?”
他表情一怔,慢條斯理地說了一個字:“公。”
“王爺,我那踏雪……也是公的。”
“……”他表情怪異。
“嗬嗬……”愉悅於他的表情,她悠悠道,“王爺心懷天下,我一介小民,如何能與王爺並駕齊驅。”
“鏡黎亦可心懷天下。正像我白天所言,一統天下不好麼?”他的眼中夾上絲絲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