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統天下,的確好,隻是——”她看他一眼,緩慢而清晰道,“天下一統,我不會長命百歲,天下一統,我不會換個模樣,天下一統,百姓還是要交田稅,朝廷還是要征兵,做乞丐的還是做乞丐,做王爺的還是做王爺,做奴才的還是做奴才……王、爺,這天下一統,關、我、何、事?”說到最後,已是字字如冰。他睜大眼,眸中不掩訝色,久久後,才輕道:“鏡黎仍然不信我?”
“信?”她勾起唇角,“王爺今夜與我推心置腹,我……”
一念倏閃,她訝然抬眸。這個王爺……他不急著離開……他說今夜不分尊卑……他今夜很多話,莫名其妙……
他是王爺,卻誌在一統天下。
這些話,因為身份的阻礙,他不可能這般自然地對其他人說吧。悶在心裏,久了,他也會……寂寞……
心尖驀地一軟,仿佛被青雲之頂的重重雲海包裹,隨著雲氣蕩漾。
天下雖大,他也不過想找個說話的人啊。
這個優雅的王爺,這個詭狡的王爺,這個心狠手辣的王爺,這個……沉迷在權勢漩渦裏的……王爺……
突然,他曲指一彈,熄滅一點豆燈。屋外,傳來紛紛繁繁的腳步聲。
“圍起來。”
一聲刺耳吆喝,引得屋內兩人同時皺眉。
是誰?
適應了黑暗,兩人來到門後,拉開一道縫,瞧見屋外圍了一圈手持火把的官兵,再定眼分辨,竟然是陳兵。
火把中間立著一名神容威嚴的老者,老者身邊是一名年輕武將,容貌與老者有些相似。
老者振臂一揮,“擒賊先擒王,別讓他跑了。”
兵衛齊應一聲,準備破屋拿人。
屋內,井鏡黎眉頭緊蹙,“咦,宗老頭倒也聰明,知我不肯助他,竟然偷偷跟著我後麵。耿謝晦我見過,這老頭子是誰……”
“雲麾將軍程靈洗。”宇文含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身邊的年輕人是他兒子程文季。我猜,不是宗濟聰明,你去時,隻怕程靈洗早已藏在內屋,你走後,他派人一路跟蹤,確定了地點,便帶兵包圍。”他先她一步回來,自是無法知道她身後有人跟蹤。
聽了這似笑似諷的一番解釋,她的臉立即被黑暗同化,想也沒想,脫口道:“王爺,我幫你。”
等了半天,不見他吭聲,她向他的方向投去一眼,其實隻看到他隱隱約約的輪廓。突然手腕一緊,被他拉入懷中。
全身僵硬,一隻手借此時機攀上她的頸,頭頂一陣悅笑,語中似有無奈,又似莞爾,“嗬……鏡黎,你這性子……到底想幫誰?”
她暗暗懊惱,除了咬舌頭,更想就這麼一掌將他推出去。
“本王仍讓你望之色動,聞之心醉嗎?”
她繼續咬舌頭。怪自己怪自己……
怨念間,某樣溫軟的東西落在臉上,在唇角觸了觸,他放開她,“明日,本王一定攻城。程靈洗要捉的人是本王,你待在屋內,待本王引開他,你就……”話語一頓,極快,他再度開口,“本王方才說的話,不騙你。二百裏外大莫坡,本王的駐營。”
說完,他將她推在門後,拉開門,邁了出去。
見門被拉開,陳兵向後微微一退。
信步而出,宇文含負手淺笑,“程將軍,我們又見麵了。”
程靈洗借火光看清他的容貌後,虎目一睜,“宇文含?那姑娘口中所說的退兵籌碼竟然是你……哈哈哈……好,好,好,老天有眼啊。”他昂首大笑,連道三個好字,說到“老天有眼”時,語中竟透了一股怨恨。
“老將軍自信能擒下本王嗎?”宇文含向前邁出兩步,眸燦焰華,睥睨四周的陳兵。
“爹,不必與他多費唇舌,”程季文早已按捺不住,手握劍柄,上前一步,“待孩兒擒下他,為我冤死的將士們報仇。”
報……仇?門後聽得正起勁的井鏡黎抿抿唇,不知他與程家父子有何冤仇。
她回憶回憶再回憶,因為太過於專心回憶,竟不察身後偷偷靠近的黑影……
握……
一隻手悄悄捏住她的衣袖……
“……”額角滑下涼汗一滴,她不回頭,悄聲道:“三心,你別嚇我啊。”
“師……”三心叫了一半,被她一把捂住。
“噓,別出聲。”幸得外麵火把劈啪作響,蓋過二人的聲響。她拉三心蹲在身邊,借著門縫繼續看戲。
小黑影眨眨眼,乖乖蹲在師父身邊。
屋外——
宇文含聽了程季文的話,嗬嗬直笑,“程小將軍,與其為陳皇賣命,不如來我麾下如何,他日江山平定,榮華富貴隻手可待。”
“呸。”程季文臉色鐵青,似被他這話侮辱了般,“刷”地拔出長劍,就要攻來——
“季文!”程靈洗斥吼一聲,止了程季文衝出一半的身形,轉向宇文含道,“你當年坑殺我將士五萬,老夫定不饒你。”
“五萬?”宇文含翻翻自己的手掌,以閑得不能再閑的語氣道,“程老將軍,你確定當年本王坑殺的是五萬?嗯……殺得太多,本王記不得了。”
“爹,別跟他廢話。”程季文壓不住心中怒氣,躍躍欲攻。
瞥了熱血青年一眼,宇文含冷笑,“程老將軍,你這次帶了多少援軍來救武陵呢?五萬?還是十萬?嗬嗬……沒關係,多少都好,隻是……”他的聲音愈來愈輕,仿若焰火之頂的那片搖曳,輕忽,卻灼人生痛,“老將軍小心些,別讓本王拿下武陵,否則……”
——否則他攻城之日,就是坑殺之時。
井鏡黎心中默默接下他的話,終於想起當年入周時聽過的傳聞——前梁蕭氏被陳霸先奪了江山,蕭氏末帝逃到江陵荊州一帶,泣書一封,向周求助;其書言辭哀切,竟打動了周國權臣宇文護,派兵緩助蕭氏。當時,周國出兵,與陳兵對峙沔洲,陳兵戰敗,被坑五萬。
聽他們此時對話,想必當年坑殺俘兵五萬的正是東洛王。
這個王爺啊,是否殺得人越多,他笑得就越燦爛?
程季文終於被他的譏誚言辭惹怒,飛身躍起,一劍橫掃,劍氣直刺宇文含雙目。
劍風淩厲,又狠又快,眼看就要掃過那俊美含笑的王爺……
叮!利刃相撞,一道黑影擋在宇文含身前一尺處,也擋下程季文橫掃的一劍。那人一擋之後,手臂用力一推,退開程季文,同時學他剛才一招,曲膝,舉劍橫掃,劍風貼地急走,去勢洶洶,如地龍吼雷。
程季文猝不及防,雖躲閃得快,仍被劍風掃及腳踝,他悶哼一聲,單膝跪地,劍尖沒地半尺,支撐身軀不倒。
“季文!”程靈洗驚吼,上前護住愛子,虎目瞪向來人,怒視片刻,一張老臉皺比菊花,“你……你是當年那員副將。”
“副將?嗬嗬……”唯恐天下不亂似的,宇文含自愛將身後踱出來,拊掌而笑,“老將軍,用命可是本王的義將。”
“王爺,此地不易久留。”獨孤用命左移一步,將他擋在身後。
宇文含看看天色,點頭,“對,該歇息了。”他左掌半抬,掌心向上,右手輕輕在左掌心上一拍——
“啪!”
清脆一響,數十道黑影如鬼魅夜行,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身邊。
程靈洗冷笑一聲,“宇文含,就這些黃口小兒,你以為今夜能跑得了?”
“老將軍,本王有說要跑嗎?”
“你……”程靈洗被他那似逗似譏的語調氣得眉頭一跳一跳。
“若擒下雲麾將軍,本王很好奇啊……武陵援軍夜失將帥,明日本王攻城,他們會聽誰的?”
程靈洗冷冷一哼,正要反譏,身後突然傳來馬蹄聲,一陣逆風自背後襲來。他暗叫不好,扶啟程季文跳閃開,隻這一刹,一抹豔紅流光將陳兵的包圍衝出一個缺口,前蹄飛揚,長嘶入霄。
那豔紅,是一匹通體赤紅的駿駒。
鐵蹄落處,僅在宇文含三尺之外。
赤駿衝陣,宇文含有片刻的怔愣。盯著赤紅駿駒,盯著駿駒額上盤旋的一彎綠影,他動動唇,眸子瞥向獨孤用命,那眼神似在說:它怎會跑來?
這個……獨孤用命原本麵無表情,亦無深陷敵陣的驚慌,此時,他的表情可稱精彩,想笑,又似想哭。
他隻帶隱衛十人保護王爺,所騎馬匹係在村外樹林裏,綠蛇什麼時候跑出營……為了撇清關係,他急道:“王爺,末將不知綠蛇為何在此。”
“無妨。”宇文含揮手,輕撫馬頭,任赤紅的馬頭在自己懷中磨蹭半天。躍然上馬,睨視程靈洗,他勾勾手指,“老將軍,本王今夜要好生休息,想擒我,來。”
今夜他本無意興事端,程靈洗的出現是意外,這老將軍想擒他,他就不能反將他擒下嗎?區區百名陳兵,他還沒放在眼裏。鏡黎還在屋內,不知……
眼簾輕垂,他的頭微微一偏。
隱衛已與陳兵打鬥起來,血濺滿地,哀號在靜夜中格外刺耳。濃濃的血腥慢慢飄入鼻息……
眉心一蹙,他下令:“用命,不必久留。”
得獨孤用命應答後,赤駒直衝程靈洗。程靈洗揮刀劈馬,被獨孤用命攔開。此時,宇文含身子一歪,抄手提啟程季文,橫拉上馬,未待他反擊,一掌劈向他後頸。
赤蹄如飛,轉眼融入遙遠的夜色中,不見蹤影。同時,獨孤用命與一幹隱衛皆虛晃一招,原路回營。
“追,快追!”程靈洗一聲大吼,陳兵聚集,火把慢慢跑遠。
都走了……
袖內緊握的拳頭緩緩鬆開,井鏡黎長吐一口氣,感到胸中悶滯,才驚覺自己屏了呼吸。
她屏什麼息嘛,她又不必擔心誰……
“師父,我可以說話了嗎?”三心小心翼翼的聲音響起。
呃?井鏡黎低頭,小徒兒的眼睛在黑暗中一眨一眨……
“可以說了。”
“師父,宇文叔叔是壞人嗎?”
她凝起秀眉:他壞嗎?若單從殺人來說,戰場上誰沒殺過人,程靈洗是沙場老將,她就不信他手上還幹幹淨淨。
“師父?”三心拉拉她的袖。
答不出,她索性拋開,“師父不知。三心乖,這種問題,以後師父帶你回家,你直接問師祖吧。”
“師祖?”三心的聲音有些疑惑。
“對對,師父也有師父,師父的師父就是你的師祖。你要記得,祖父神貌才德兼備,才高八鬥,琴棋書畫無一不精,你要好生孝敬。”
小男娃似懂非懂地點頭,“嗯,三心一定會孝敬師祖他老人家。”
老人家?
這個……這個……
初為人師的女子重重一咳,“三笑啊,師祖麵前,叫師祖即可,千萬別提‘老人家’三字。”
“是,師父。”三笑非常聽話,可以預見若幹年後是個非常尊師重道的徒弟。靜了片刻,三心又道:“師父,宇文叔叔捉了那個小將軍,那個老將軍會來捉我們嗎?”
“不知道。”拍拍小腦袋,井鏡黎掩門,放下門閂,“休息吧,三心。就算程老頭來了,師父也不會讓他捉到。”
看著三心摸黑進屋,井鏡黎呆呆站了片刻,抬臂,撩起那片焦糊的袖尾,慢慢、移到鼻下,輕輕嗅著。
程季文被宇文含帶走,程靈洗必定不安,他以人腿追馬腿,希望非常渺茫。綠蛇的出現讓人驚奇,宇文含的表情她看不到,但聽獨孤用命言語,似乎他也不知綠蛇為何會出現在鹿兒村。
大概……忠馬護主吧。
若非愛馬惜馬之人,那馬又怎會傾力救主。如此看來,宇文含也並非毫無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