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六章 鐵山碎(3 / 3)

一個愛馬之人,心中總有一片柔軟的天地。那片天地,便是他心之所係,情之所依。

並駕齊驅麼……

遽然甩袖,她心頭不由得泛起陣陣煩亂,淡淡焦味依然殘留在呼吸間,甚至,夾著一縷清香……

亂想亂想,何來的清香?何來?

用力捏了捏臉頰,她走進內屋——睡覺。

天色微明,喔喔喔——

雞叫?

因為戰事,村人多數躲了起來,就算有些農家膽戰心驚縮在家裏,養的後院的豬啊牛啊雞啊鴨的也已不見蹤影,如今這雞鳴清啼,在鹿兒村也算難得。

床上,一道小身影如鯉魚躍龍門,彈跳而起。

天……亮了……

三心拍拍臉,跳下床,穿好師父為他從某戶人家櫃子裏找來的衣服,做著一個徒弟應該做的事——跑到井邊打水,再到廚房燒成半溫,以方便師父洗臉漱口。

待三心待著溫水來到前堂,就見師父坐在桌邊,睜著大眼死盯著油燈,眸色迷離,兩眼之下泛出淡淡青色,似一眼未睡。

他小心翼翼走到師父身邊,“師父,您昨夜睡得不安嗎?”師父是在擔心宇文叔叔吧,擔心得一夜不能安眠……

井鏡黎轉轉脖子,茫然看了自己的小徒弟一眼,“嗯”了一聲,懶懶接過小徒弟擰得適到好處的濕巾,胡亂拭了把臉。

拭拭拭……終於,她清醒了些,放下濕巾看向小徒弟,“三心,這溫水……是你燒的?”

“是啊,師父。”

“……”好感動,她果然慧眼識英,收了個聰明能幹又勤勞的徒弟,帶回去還能在師父麵前炫耀炫耀……

“師父是擔心宇文叔叔,才睡得不安嗎?”自幼受盡苦楚,三心年紀雖小,卻早已看盡世間嚴涼,人情世故也明白三分,想想昨日所見,他便猜出師父憂心忡忡的模樣是為了什麼。

“……我……咳,為師、為師哪裏擔心他?”做師父的感覺真好,光是“為師”二字,她便覺得自己有那了那麼點傳道授業的威儀。

“師父,這兒……”三心比比兩眼下方,“您的眼睛黑了一圈。”

“……”雙手托腮,她瞅著小徒弟,問,“三心,我們去看兩軍對戰,好不好?”

“師父說好,徒兒就好。”三心低著頭,兩手自然垂於腰側。

真是個孝順的徒兒……又感歎一陣,師徒二人在廚房內翻了些鹹菜、糙米,混著昨日未吃完的臘肉,煮了一鍋半幹半稀的飯粥,喂飽肚子,直奔武陵。

因三心人小速度慢,既然為師,井鏡黎自當照顧徒兒。出了鹿兒村,她一聲悠然長嘯,嚇呆三心,也引回放在村邊樹林裏吃草養驃的踏雪。

黑駿如電,蹄下一片純白,正是踏雪。

輕撫愛馬,拍拍它的肚子,她毛毛估量踏雪這些日子長了多少驃,腦中卻突兀浮現一匹赤紅駿駒……

藍袖一甩,她扶住小徒弟的下巴,用力向上一合,笑道:“吃驚嗎?騎上它可要乖些,別讓踏雪把你甩下來。”

“我……我……我可以騎……”

“對。”拎起小徒弟的衣領,她躍身上馬。

“噅——”黑駒揚蹄,踏雪前行,急如電掣。

秋風肅殺,武陵之戰已迫在眉睫。

武陵城外,兩軍對壘。

遠遠戰場外,井鏡黎找了棵枝葉繁茂的大樹,拉起三心躍上。視野不錯,將場中戰事看得一清二楚。

武陵城下肅立千名將士,帥旗上是一“程”字。百丈外,“飛馳”二字隨著鮮紅大旗的飄動張揚狂舞,帥旗下,一匹赤火駿駒輕輕刨蹄,馬頭時低時昂,吐著熱氣。馬上那人紫袍銀鎧,唇角含笑,正是宇文含。

宇文含身後是百名鐵甲騎兵,他身邊一匹馬背上,坐著一名縛得像粽子般的年輕人——程季文。

耿謝晦早已敗在周兵一名小將手下,如今正抬回城內。那小將策馬回陣,宇文含讚許點頭,轉對程季文說了句什麼,立即,程季文的臉由白變青,怒目相視——可見,不是什麼好話。

程靈洗心痛愛子,親自上陣。

宇文含一笑,不發命令,他身邊,一馬緩緩行出,直衝程靈洗。馬上那人黑袍銀鎧,高大威猛,正是獨孤用命。

程靈洗寶刀未寶,獨孤用命也久曆沙場。兩人手中握著長相有點類似的長柄彎刀,兵刃相接,刺耳的響聲不止傳入耳,更將那銀刃帶出的寒意傳入所有將士心中。

兩人在馬上鬥過百招,似覺得馬匹阻礙了身手的靈活,不約而同躍馬而起,在空中交錯相擊,落地,近身纏鬥。

畢竟是寶刀,就算老了也是一把鋒利的老寶刀,獨孤用命雖不現敗相,從肩部起伏分辨,亦看得出他呼吸沉重,戰得有些吃力。

“當!”兩道刀柄相撞,清脆有聲,赫然是生鐵鑄造。然而,這次誰也不退開,暗暗比起氣力來。

遠遠繁枝下,井鏡黎瞧得眼花。若說關羽的青龍偃月刀長得就是這兩人手中的模樣,她實在是……那個……不敢恭維關大將軍啊……

正感歎間,赤火紅駿打個響鼻,宇文含動了。他抽出身後騎兵的劍,劍鋒劃出一彎美麗的銀芒,如層層雷雲中的一道閃電,停落在程季文脖子上。

戰,攻城為下,攻心為上。程靈洗這把“寶刀”難對待,他就從“小刀”身上下功夫。

俊美的唇角微微上揚,在笑,卻感覺不到那笑的溫暖,“程老將軍,你再不降,本王可不保證這劍不會割斷令公子細弱的脖子。”

他一開口,獨孤用命立即卸了內勁,借程靈洗反侵的內勁淩空翻身,躍上馬背。

程靈洗老臉一黑,閃過一抹悲憤。驀地,他大吼:“保家衛國,老夫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季文,為父是怎麼教你的。對此等鮮卑蠻族,我鐵血男兒寧戰勿降。”

程季文身子在馬背上晃了晃,似想回應父親的話,無奈口被堵住,隻能發出“嗚嗚”的聲音。

宇文含雅然含笑,鎧甲在陽光下折射出萬道金芒,磨去了些許俊儒之氣,生生嵌上一抹秋風的肅殺,猶如修羅地獄歸來的神癨。拈拈手中的劍,他在程季文脖子上畫出一道血跡,以閑庭漫步的語調說:“寧戰勿降?寧戰……勿降……好,老將軍說得好,忠肝義膽,蕩氣回腸。那麼……”他將劍移到程季文耳朵上,殘忍一笑,“本王先送一隻耳朵給程老將軍,以方便老將軍教訓兒子,可好?”

程靈洗大驚失色,欲救不及,眼看銀劍落下——

一顆石子彈來,撞擊劍身之後彈開。

隻這一彈,宇文含已覺虎口震麻。

周軍大驚,卻依舊的軍容齊整,分毫未動。

藍袖迎天而下,宇文含微微眯眼,瞳中閃過一波犀利,但見廣袖寬褲,藍衫女子一掌拍在綠蛇額上,淩空翻身,借力蕩到程季文身邊,奪下韁繩,再一腳踢向馬屁股。

連番動作一氣嗬成,戰馬受她一腳,揚蹄向陳兵陣營跑去。

此舉無疑召明——她助的是程靈洗。

戰鼓息,風聲止,陳兵因程季文的被救出現小小歡愉,然而,他們極快發現,原本靜立不動的周兵紛紛亮出銀槍利刀,戰騎刨地,呈八字形向兩側擴散,陣後車輪如雷,須臾,三座丈許高的炮梯魚貫推出,似要傾巢攻城。

救人的女子負手背立,大袖垂於腰後,在拔劍駑張的陣仗間,竟滌蕩出一片“我自立於罔川之上”的獨絕清氣。

“王爺!”腳尖一旋,踏懶前回,一張含笑玉顏轉過來。

——井鏡黎!

宇文含臉色陰霾,盯著懶眼含笑的女子,擠出一句:“你到底幫誰?”

“王爺這話問得蹊蹺……”她揚眉,“我仍陳國子民,自是幫我朝將軍。”

“胡鬧。”他收了犀色,語中竟有一絲嗔怪。

他與她相識三年,相知……在她心中,他們算不得相知吧,初見她救程季文,他微有慍意,慢慢,慍意退了,他也沒了氣惱。

她的道理是一套一套,聽來鏗鏘有力,心底卻未必堅定,否則也不會在昨夜脫口一句“王爺,我幫你”。她可知,隻這一句,他回到軍中,讓見機盯著研究了好久。

當年欲招攬,她推卻的理由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今天他倒想聽聽,她的小腦袋裏還能蹦出什麼條條道道來。

“王爺怎知我是胡鬧,性命攸關的事,鏡黎怎敢胡鬧。”她神色認真。

宇文含突然別開眼,捂嘴輕笑。笑聲在這一片肅殺之中,竟令人生出些許暖意。

這一笑,眉目生情,三軍色詫。

“鏡黎……你今日可是見本王要割程小將軍的耳朵,一時衝動,才要救他。”

她含笑不答。

宇文含輕輕抬起一臂,身後,軍陣速動,隻片刻,又如死潭般沉靜下來。他這隻手,向前方半舉,伸向井鏡黎,“過來,本王可以當程季文是送給程老將軍的見麵禮。”

她搖頭,“王爺憑什麼命令我過去?我與王爺非親非故,真要算起來,王爺不是曾經想要我這條命嗎?”

指尖一縮,宇文含緩緩收回手臂,臉色一沉,怒道:“你今日定要助他?”

他?井鏡黎回頭瞅了眼,連連搖手,“非也,鏡黎助的是武陵百姓,可不是武陵老郡守。”

“武陵小郡,有何可守,若真心降城,本王保證不擾民,不傷一兵一卒。”

“王爺,唇亡齒寒,毛落皮單。你這話……嘖嘖……”她玩世不恭地挑眉,罷明了揶揄。

“唇亡齒寒……毛落皮單……”輕輕念出她的話,他眸光攝閃,輕哼道,“你不信本王殺了你。”

“信。王爺不過是想要我這條命。”她爽朗一笑,抽出藏在袖中的匕首,銀光一轉,匕首上自己的脖子。

眾將不明她莫名的舉動,隻聽她道:“王爺今日若想血洗武陵,便從我身上踏過去吧。橫豎……”

橫豎?

眾將支起耳朵,雖保持肅整殺氣,心裏卻紛紛打起小鼓點,好奇這女子與王爺是何關係。

“橫豎……傷不了你,我傷自己。”她惘然一歎,垂下雙眸,似萬般幽怨,“那並駕齊驅……想來隻是王爺的一時戲語……”

她當攻城是兒戲嗎?

他臉色鐵青,馬蹄向前一踏。

這一踏,引得她手一顫,匕首在頸間割開一道血口。

冷冷盯著將匕首架在脖子上的那抹深藍身影,宇文含的手動了。

紫袍束袖,一臂緩緩抬起,伸平,五指並攏,掌心向下。

“噅——”綠蛇的鐵蹄向前踏了一步。鐵甲嚴整,眾將士目不轉睛盯著宇文含的動作。

兩軍對峙,卻靜得……呼吸可聞。

——右臂齊肩展平,掌心向下,是東洛王準備發動攻勢的前奏。

——掌心向外一翻,是攻城的默令。

飛馳軍在大莫坡休整多日,兵心早已如烈焰中的炭火,隻等一聲令下,即傾瀉而出,血洗武陵。

風,吹得旌旗刷刷作響,細沙卷過赤紅的馬蹄,若荒漠遊子的嗚咽低語。那隻抬平的手臂,仿佛被定住了一般,久久、未動。

靜……

死靜……

如地獄般令人心寒的死靜……

宇文含狠狠盯著城頭,身後的將士看不見他的表情,而城牆上的陳軍因為烈日耀眼,也不知赤紅馬上那位紫袍銀甲的王爺是何表情。然而,銀甲上透出的駭人寒氣,卻令所有人心中一震。

“噅——”赤紅駿駒迎日揚蹄,馬頭驀地向後一調。

“撤、軍。”

聲音不大,壓抑,隱怒,足夠在場所有人聽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