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七章 逆之助(1 / 3)

他竟然為她撤軍?!

這是井鏡黎的第一個念頭,然後——

傻笑……傻笑……

她這一笑,就笑去半月餘。

山路上,黑駒不緊不慢地走著,盡管背上馱著一大一小,它照舊輕輕鬆鬆,行走間不忘低頭啃青草。

“師父,你笑什麼?三心可以知道嗎?”隨在她身邊短短半個月,當日的男娃已經完全將這個師父當成親人般。

“為師在笑……”突然打住,井鏡黎垂眸,旋手扣了徒兒一記爆栗,“今天不捉五隻兔子,到了下個城裏我們就沒東西換銀子,沒銀子就沒錢買幹糧。你不擔心這個,居然好奇為師笑什麼?”

“哎!”哀叫著抱住腦袋,三心不敢再吭聲,眨著大眼注視草叢。他聽話,師父說了,練功先練眼……井鏡黎瞅了瞅前方左甩右晃的小腦袋,又開始傻笑。

不是她念念不忘,半個月前的武陵之戰,她偏偏無法忘記。真細究起來,大概……她鬼迷心竅吧。老實說,脖子上誤割的那一下真的很痛,加上出了些薄汗,汗水滾向傷口,麻麻癢癢,癢得她直想快點找間醫館包紮,差點連留在樹上的小徒兒也忘了。

程靈洗感她救子之恩,又是一番保家衛國的慷慨激昂,耐心聽他發了半天牢騷,才知飛馳軍天未明即來攻城,宇文含也卑鄙,竟趁著天色晦暗向城內發射火球,城兵眼見火球襲下,急忙撲滅,卻不想這火球內藏玄機,一撲之下竟然暴射毒煙,傷亡慘重。趁此時機,宇文含理應破城才是,偏偏大軍壓城,他策馬信步,在城外百丈處停下,再不肯前行一寸。

原來,她偕三心抵達時,援軍已元氣大傷。

老將軍威儀是威儀,但滿臉盡是“竹竿嫋嫋,魚尾搖搖”的歲月滄桑,她瞧得鬱悶,聽得也鬱悶,胡亂編個“小女子是滿刺史的江湖朋友,國難當頭,自當略盡綿力”的理由,飛也似的奔逃。

回想起來,她寧願去佩服宇文含。

上兵伐謀,其下用師,宇文含意奪天下江山,不是沒這個才智。

武陵閉城不戰的日子,反而給了周軍一個休整的時機,他們探地形、察民情,伺機而動;可這個時候的武陵城內,百姓慌恐戰禍,舉家逃難,讓武陵成了一座半空的城池。程靈洗帶援軍趕到,大家似乎鬆了一口氣,卻不想宇文含反客為主,借程靈洗夜襲之機,反擒其子,亂其軍心。氣不稍暇,轉眼之間他興兵攻城,將程靈洗打個措手不及,如貓逗耗子般將老將軍耍得團團轉。

宇文含……他究竟是真要攻城略地,還是隻想尋一尋殺戮的快樂?

她出手救程季文,倒並非因為他要割下程季文的耳朵……南無觀音耶,原諒她的自私,橫豎那不是自己的耳朵。隻不過……

抿緊唇,她想起當時在樹上與小徒弟的一番對話——

三心道:“師父,我們要幫那個老將軍嗎?”

她道:“對。”

三心又道:“為什麼?”

她想了想,表情凝重,“因為老將軍一番正氣天地可表,忠肝義膽,氣動山河,令人聞之熱血沸騰,為師一時衝動……”

這個時候,三心說了一句,嚇得她差點栽下樹去。

三心說:“師父,你喜歡那個王爺吧?”

她雙目大睜,“你……你怎麼知道?”

三心歎氣,“師父,你剛才就一直在說‘真俊,他真俊,心好癢癢’,我都聽到了。”

然後,她的臉皮開始發燙,心頭一熱,頓時衝了過去……

既然衝都衝過去了,她便順道救下程季文,再借機表明自己的立場,隻是,她沒想到他真會撤軍啊……

這次,是詭計?還是……真情?

她不敢肯定。

降,有真降,有假降,是心悅誠服還是虛與委蛇,天知道。戰,有真敗,有假敗,是負力不敵還是誘敵深入,天知道。情……是否也如此?有真情,有假意,亦真亦幻,難辨真偽。

孰是?孰又非?

二九年華已昨非,三七今朝猶未遲,她不知自己是否多情,師父也未教她這門功課,她隻知道,元宵夜上的他,梨花樹下的他,飛絮河岸的他,垂眸聽琴的他,銀鎧耀日的他……分又分不清,拋又拋不開……

心頭失了平衡,她竟帶著三心一路尾隨,也不知自己意欲何為。

那夜離去,落在自己唇角的柔軟是什麼……

物引神思,想著想著,手不禁撫上嘴角,她摸到上彎的弦度,再往上,臉有點燙……

她在笑!

想到他,她在……笑啊……

兵行月餘,轉眼到了荊州。過了荊州,便是襄陽。

日落深庭,黃昏不改,那抹流金的燦華無視天下蒼生的留戀,毅然轉身,投入夜的懷抱。

十月入冬,踩在深深淺淺的卵石小道上,男子若有所思。

六尺素袍映得身形似玉,一雙赤足在袍下緩緩移動,若隱若現。

盡管卵石打磨光滑,腳底依舊傳來些許刺痛和酸麻,仿佛帶著輕刺的羽毛。他慢慢走著,任那不適自腿部經脈蜿蜒向上,遍布全身。

“王爺!”賀樓見機輕輕來到男子身後。

赤足未定,俊美的王爺側頭一瞥,唇瓣微張,聲音宛似歎息:“將士們安頓好了?”

“是。”

俊美的王爺不再說話,卵石小徑花木幽掩,兩人靜靜走了一陣,俊美的王爺突然開口:“見機有心事?”

“呃?”走得太出神的文官不防他突然停下步子,頓時一頭撞上……

摸摸鼻子,賀樓見機雅顏微紅。

“什麼事讓見機神魂不附?”落葉般的笑出現在俊美王爺的嘴角。

見了那笑,文官亮如星輝的眸子斂下,“吾……見機是擔心王爺的心事。”

“本王?”笑了笑,赤足緩緩而行。

“見機上請王爺撤軍,卻未想過王爺會……”

冷冷一記回瞥,止了賀樓見機欲出口的話。

沉默須臾,賀樓見機輕咳一聲,仍然決定開口。尊卑上,他是宇文含的行軍文官兼軍師,私下,他們相識於弱冠之年,也算知交。

“王爺,如此撤軍,見機倒寧願見王爺血洗武陵。”

“血洗武陵?”宇文含輕笑,“當初是誰成天在本王耳朵邊念經,還讓用命帶‘雞肋’之言。”

“那是因為——”賀樓見機的聲音突然變得尖銳起來,“那是因為,見機未曾想過王爺的撤軍理由竟然是……”

“竟然是什麼?”

“竟然是為——”

“見機!”低沉的聲音自卵石小徑的另一邊傳來,獨孤用命適時打斷賀樓見機的話,抱拳一揖,“王爺撤軍,自有王爺撤軍的理由。蘇衝已送來令報,王爺必須趕往……與大塚宰彙合。”

賀樓見機雙唇嚅了嚅,幾欲開口,沉凝細思之後,終是化為一歎。

獨孤用命謹慎看了眼宇文含,見他臉色霽月,未因見機的話有所慍顏,方道:“王爺,荊州刺史申徽求見。”

宇文含不假思索,甩袖前行,“不見。”

“可他說……”獨孤用命看了賀樓見機一眼,恰好收到他狠狠的一瞪。

“申徽說什麼了?”

“他說,他不僅為王爺準備了這間幽雅清靜的苑館,今夜還特地為王爺準備了……”

宇文含側首,“什麼?”

“嗯……嗯……”獨孤用命小聲說了兩個字。

“什麼?”宇文含蹙眉轉身,他今日才知道自己的愛將口齒不清。

“你剛才不是很大聲嗎?”賀樓見機在一邊涼涼開口,分明是落井下石。

不理會那沒事就“深深深深以為恥”的人,獨孤用命悄悄吐一口氣,再深吸一口,道:“良宵。”

宇文含初聽不明,神色詫異,目若迷離。良久之後,他方了悟似的,抿唇一笑,“良、宵?”

“王爺心煩,末將這就推了申……”

“不。”一掌揚起,黑眸閃出些許興味,“地方官和朝殿官不同,果然想得周到。申徽既然送本王一個良宵,本王又豈能辜負。告訴他,本王稍後便到。”

“可王爺……”

獨孤用命還想說什麼,宇文含下頜微抬,燦眸含煞,輕輕一送,送到愛將身上,如羽毛,如弱柳,如浮萍,然則,出口的話卻森冷徹寒:“這是軍令。”

此話一出,獨孤用命一怔,斂眸垂首,“末將領命。”轉身,他大踏步離開,心裏卻碎碎念著荊州刺史申徽。那申徽年近不惑,臉上白白淨淨,長得也是酸中帶儒,方才笑眯著眼求見王爺,扯了他的袖子說今夜為王爺準備了小小餘慶……什麼小小餘慶,瞧那曖昧笑容,他猜除了豔姬就是美人。

“見機也一道去。”宇文含伸手在幕僚眼前晃了晃,不給他推辭的時間,白袍甩袖,赤足前移。

卵石硌腳,癢中帶痛,無妨,他穿上靴子即可。可這半月來,心中的那片癢痛又該如何?即便見機今日不提臨城撤軍一事,他也不會置之不理。

以程季文為脅,程靈洗當時那一句“寧戰勿降”確然是氣振軍心,哼,若他真割了程季文的耳朵,他就不信程靈洗不心痛。武陵本就是他的囊中物,就算程季文被救了又如何,他一樣可以血洗武陵,如果……如果……

拳在袖內緊緊一握,他冷冷咬牙:“井、鏡、黎!”

這女子何德何能,竟讓他生生壓了心頭那張狂的怒焰?她一人之力,怎能敵他萬千鐵甲?她不過是將刀架上自己脖子上,這又如何?她不過是在自己的細脖子上劃了一道血痕,這又如何?她不過是……不過是……

以、命、要、挾。

她竟然以命要挾,迫他撤軍?竟敢——

帶著煩思,宇文含坐入申徽預備的軟轎,來到刺史府,果然如他所料,白紗墜蘇,美酒瓊觴,絲竹迷弦,妖冶歌姬,果然是良宵。

征伐南北,萬裏行軍,每每回到長安,風流韻事他不會少。今夜,酒,他喝了,曲,他聽了,人……

唇垂烏發,醉眼迷離,他推了申徽送上的美人,醺醺然策馬回到苑館。

今夜的酒,不能澆他煩愁,今夜的曲,不能引他傾聽,今夜的人……美則美矣,在他眼中卻總差一分……

苑館清幽,館仆掌了燈,星星點點。揮退欲上前侍候的館仆,宇文含扶著柱子走了一陣,身後跟著一人。

來到卵石小徑前,半倚廊前的漆黑大柱,他將微燙的臉貼在冰涼的柱麵上,捂嘴輕問:“是……用命嗎?”

“是,王爺。”

“你不去喝酒,跟著本王……何事?”

“王爺醉了。”獨孤用命的回答簡短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