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旦醉了,便會鬆懈心神,失去戒心,便需要保護。
“醉?”宇文含笑了笑,舉袖掩眸,搖頭,“本王沒……”突地噤聲,他瞟向丈許外的鬆樹。
隱隱約約,鬆枝無風而搖。
獨孤用命全身肌肉一緊,肩部輕縮,伺機而動。
“喵!”寂靜庭內,突地傳來一聲貓叫。
“嗬嗬,是貓……”宇文含笑出聲,背靠黑柱,俊顏微抬,盯著靜靜的鬆枝,久久後,他輕道:“留活口。”
“是——”應答的同時,獨孤用命以迅雷之勢直射鬆枝。
枝上,藏了一人。
樹枝劇烈搖動,數聲拳掌相擊聲後,纏鬥的兩人落地。一人攻,一人守,看清那人纖嬈的身形後,獨孤用命暗道“糟糕”,化拳為掌,將原本擊向那人胸腹的一拳硬生生扭向肩部。
也就是化拳為掌的一瞬,那人向後一翻,淩空踢腿,趁著獨孤用命閃避踢向手腕的一腳,衣袂翩翩,已飄然退於一丈外。
獨孤用命一掌未得,待要再攻,眼前突然撲來一道熟悉的人影。他大驚失色,險險收了攻勢,低叫:“王爺?”
宇文含無心理他,盯著眼前這道纖嬈身影,上下打量,打量得那人神色忸怩時,才遲疑叫道:“井……鏡黎?”
“……小民參見王爺。”女子笑嗬嗬地搖手,全無“參見”之意。
相對於女子的笑,宇文含卻斂去喜怒,生硬道:“你怎會在此?”
她怎會在此?井鏡黎轉轉眼珠,從宇文含身上轉到獨孤用命身上,從獨孤用命身上轉到不知從哪兒角落裏跳出來的護衛身上,從護衛身上轉到聞聲跑來的館仆身上……視線周行一圈,最後從館仆身上回到宇文含的臉上……唔,橫豎已經被逮到,說實話也沒什麼丟人。
手捏空拳放在唇上,佯咳一聲,清清嗓,她道:“我……我路過。”
“路過?”他戲笑靠近,腳步滯沉,在距她一尺處停下,低頭,一股香甜的酒氣噴上她的臉,“這棵鬆樹什麼時候長到路邊上了?”
“……”
“路過?嗬……路過?”宇文含不知是喜是怒,笑一聲,輕喃一句,人如風中鬆枝,搖曳顫抖。
她路過有何可笑?井鏡黎鼓鼓臉,道:“王爺喝醉了。”
“本王醉?”
“對,王爺需要解酒。”
“需要解酒?”宇文含重複她的話,迷蒙醉眼牢牢鎖住她的臉,聲音卻清晰,“對,本王需要解酒。來人,拿酒來。”
撲!井鏡黎腳下一滑,抬眸瞪他。他到底是要解酒,還是要繼續飲醉?
“鏡黎既然路過,不如就陪本王喝酒解愁。”袖影倏翻,他扣住她的手,不由分說帶向卵石小徑邊的六角亭。
亭內,機靈的館仆早在他一聲令下時端上了佳釀和點心。護衛隱了身形,獨孤用命已悄然遠離,化為燈籠下一道朦朧不清的剪影。
任他拉著,她也不躲,盯著那看似遠離、實則視線不離宇文含的獨孤將軍,酸酸道:“獨孤將軍好身手。”竟然發現她躲在樹上。
“用命?”他斟了酒,卻不飲,隻手托腮,眼簾半闔,似醉非醉地瞟她,“你想知道用命如何發現你躲在樹上?”見她不答,菱唇卻噘了起來,他不禁笑出聲,“要怪就怪你自己。也不聽聽你那聲貓叫……嘖……”
她用力“看”他一眼,默默端起酒杯打量。杯是六角梅花形,白色。她啜了口酒,實在不覺得香醇,放下杯,繼續打量他。
敢嘲笑她那聲貓叫不夠逼真,也不想想,若非他倚柱含笑,燦爛雙眸似迷似霧,她也不會在樹上瞧得忘了形……不不,她絕不承認自己目迷五色,也絕不承認自己是特意跑來瞧他的。三年前上過他一當,她心底總存了些戒心,但隨在周兵尾巴後也不是辦法,她來,隻想問清楚一件事——武陵一役,他為何突然撤軍。
他對她,可是有……
“你拚了性命救下武陵,程靈洗沒謝你?”他譏諷的話突然響起。
她不理諷意,扇睫一眨,學他隻手托腮,上身前傾,微笑,“王爺,我有一事不明,還請賜教。”
“何事?”他動了動,托腮之手的小拇指伸直,輕輕摩挲唇角。
“王爺是因我而撤軍?”容她厚臉皮一回。若真是如此,回去說給師父聽,萬頃鐵甲不敵她嫣然一笑……嘿嘿,興許也算得上一段風流佳話啊……
撫唇的小指突然頓住,他慢慢收了手,垂眸若思。良久,久得她以為他是不是就這麼坐著睡著了時,黑眸倏抬,一抹燦色劃過。
宇文含在笑。
那笑因為夜的渲染,夾上煙色般的曖昧,而他出口的話,卻不知是肯定還是否定,“是啊……本王為你……撤軍……”
“王爺當真?”她雙眼大睜,臉上浮上驚喜。佳話啊,佳話!
他因她的笑而怔忡,傾近了看,發現除開一雙懶眼,這臉上竟然有兩瓣梨渦……梨渦非常淺,若非純粹而愉悅的笑,根本顯現不出。
何事讓她如此高興?
是否因為……他為她撤軍?
——他,為她撤軍。
昂首一笑,連日來困在他心頭的煩悶似乎那兩瓣梨渦消散不少。為她撤軍又如何,昔日的他能千金買相逐,今日的他亦可千騎顧一笑。隻是,這笑似乎遲了些嗬……
“當真。”沒了煩惱,他的笑愈見清俊。
這次沒騙她了……吧?她低頭啜酒,不再說話,卻時時拿眼角瞥他。他原本在申徽府上便喝得醺然,如今單掌支腮,煙眸半斂,額前幾縷墨發,倒頗有些初見時的安然。
隻怕……他是真醉了,不然,怎會拉著她喝酒,全不顧她到底為何出現在此。
“王爺?”她試叫一聲。
黑睫如鴉翅般忽扇一下,垂落,再慢慢抬起,他輕應:“嗯?”
“在王爺心中……”她歪頭一笑,“什麼最重要?”
“本王心中最重要的……你會不清楚?”
“……”
“本王在鹿兒村說過的話,你難道忘了?”他輕哼,將冷酒一飲而盡。天下一統,便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事。她,又要說“關她何事”了吧。
果然,她深深凝視他,輕道:“王爺有拓跋宏之誌。”
“拓跋宏?”眯眼,他冷冷一哂,“他的確是個練達政體的君王,隻是……本王還沒到數典忘祖的地步。”
前魏孝文帝拓跋宏,最大政跡在於尊儒漢化、遷都洛陽、均田租調。漢家儒術博大精深,拓跋宏將鮮卑族漢化並沒錯,甚至是一項喜人的革新。遷都洛陽,最明顯的一點便是消除了鮮卑族與漢族的空間差異,就算鮮卑為王,漢人也能潛移默化地接受。均田租調,也就是太和九年(485)頒布的均田法。均田法規定:男子十五歲以上,國家授給露田四十畝,女子二十畝。此舉不僅穩定了各郡州的人戶,也增加了國家租賦。
這些皆為後人所稱美,好!隻是——
拓跋宏為了漢化,竟然一道詔書,將祖宗傳下來的“拓跋”之姓改為“元”姓,他自己也將“拓跋宏”更名為“元宏”,這不是數典忘祖是什麼,有必要漢化得連姓氏也要改……
“王爺想天下一統,那統一之後呢?”
冷唇含香,他輕吐一字:“治。”
“王爺想如何治這天下?”
“鏡黎,你在考本王嗎?”他貼近了些,恍惚一笑,“治國有二機,一刑,二德。為政者有三,一為王政,二為霸政,三為強政。王者之政可化天下,霸者之政可威天下,強者之政可挾天下……本王的回答,鏡黎可滿意?”
他靠得太近,不知是酒香熏人,還是他衣上又熏了什麼誘人香氛,她感到頰腮發燙,於是悄悄撐起身軀,挪離他寸許,幹笑,“滿意,當然滿意,聽王爺一言,民女受益匪淺。”
“那,換本王問你一個問題。”他蹙起眉,不滿意她突然的遠離,衣袂一動,人又貼了過來。
“行,行,王爺盡管問。”她再挪。他醉了他醉了,他真的醉了……
“鏡黎覺得,這世間,既芳香又腐臭,卻讓無數英雄沉迷其中的,是什麼?”凝視她,他的眸光又輕又柔。
很多。她在心中默嗤。
對她的不答並不惱怒,他似原本就未希望她能給出回答。
夜風過庭,落葉悠悠,聽著葉落階台的聲音,他的聲音愈顯輕幽:“權勢……芳香又腐臭,心懷天下者全脫不了它的窠臼。可古往今來,得霸業者,能有幾人。”
權勢,芳香又腐臭……
香,因為它能滿足人的野心、欲望、放縱,令人為所欲為。想己所能想,想己所不能想,擁人所能有,擁人所不能有。天子坐明堂,跺腳震江山,何等的風流快意。
臭,因為它最不缺的便是腐朽、肮髒、卑鄙,令人自私奸詐。想己所不敢想之念,做己所不敢做之事,享噬己之無窮壑欲,萬民仰你鼻息,江山任你勾畫,何等的恣意妄為。
這等芳香又腐臭之物,有人棄之如敝屣,有人卻營營不得。
他……深深地……沉迷其中……
這便是他意欲一統天下的……理由?她怔怔盯著眼前那眸色迷蒙、言辭清晰的俊美王爺,手無意識抬起,仿若受到無形之繩的牽引,緩緩貼向他……
這個王爺……
這個……將寂寞藏得如此深的王爺啊……
半月相隨,他治軍嚴謹,她看在眼裏。山路崎嶇,飛馳軍時時警備,行經城鎮,他下令不得掠民,就算一個小小村莊,他亦命將士繞道而行。
或許他詭狡,但慶幸,他不陰毒。
手,慢慢貼上他的……
一片落葉悠悠落下,滑過她的手背,搖了搖,棲息在袖上。
因這落葉,她驀然清醒,急忙將手縮向背後,撐在圓凳邊沿,掌心突然覆上什麼,某種冰涼的、透著惡心的軟綿綿感從指尖直傳全身經脈,恐怖得她全身一顫,瞬間僵硬,也顧不得什麼“芳香又腐臭”,隻知道全身躥起一層細疙瘩,速度之快令他的眸色也清醒不少。
這種惡心的感覺,這種軟中帶冷的肉質感……這種……是什麼……
在他驚訝的表情中,她顧不得曖昧的姿勢,僵硬著脖子咽下口水,輕問:“王爺,我手上……摸到什麼?”
“……”好笑地側側身子,向她身後瞟一眼,他從容不迫,“一隻……壁虎。”
再看她的反應,臉色雪白一片。輕蹙眉頭,他待要開口——
“啊——”她尖叫跳起,驚喘難安地撲進他懷裏。過近的距離讓他的隱衛暗暗抽刀戒備,準備隻要她有一丁點威脅舉動就橫刀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