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壁……該死的壁虎!”甩手,跳腳,抖袖,她低咒著,像飽受驚嚇的小姑娘。
淡淡眸光瞥向隱衛,示意將刀鋒壓回去,深邃的黑眸靜中帶笑看著她,懷疑剛才靜若處了的模樣是否真出自眼前這驚慌跳腳的女子——細眉緊緊皺起,輕眯的雙眸染上驚慌失措,因為顫抖,密而長的睫羽如受驚的蜻蜓之翼,唇角下撇,一排素齒咬著下唇,帶點負氣,帶點委屈,甚至帶點……嬌憨。
“不知壁虎哪裏惹到鏡黎?”任她在懷裏亂跳,他身如山佇,還能閑閑端起瓊樽輕啜美酒,神色沉穩。
“我討厭四腳爬蟲!”她拿起酒往手上倒,再用力磋洗,直到兩手發紅才停下。隨著動作的停止,驚慌慢慢隱去,她又恢複了談笑風生的慧黠模樣,“王爺見笑,我實在是不喜歡這種四隻腳、軟綿綿、冷冰冰的小蟲子。”
盯著多變的笑臉,瓊樽抵唇,他無意識輕吟:“看得出來……”
“什麼?”有話大聲說,咬在嘴裏幹嗎?
意識到自己失態,他斂眼收神,不過垂眨之間,人已冷靜下來。
為何出動隱衛大江南北地尋他?為何夜夜做著梨花撲身的異夢,卻不知自己在等誰?為何在鹿兒村不想戳破身份,卻與她安然相處?為何武陵一役為她撤軍?為何美人在懷卻總覺少了一分味兒?
為何?
為何?
因為,梨花年年開。因為——
一寸相思一寸灰,自詡生平不動心,這一動,便再也……無法收回……
當年長安高牆之上,她眼如杏,唇如菱,怡怡然臨風一笑,翩然躍下——
就此,在他心頭種下不舍。
情根何時深種?
也不過是……
不過那翩然躍下的一刹!
翌日——
一隊兵將在山道中靜靜前行。
在馬上甩了甩袖,賀樓見機拍馬快趕幾步,來到麵無表情的深衣將軍馬側,低喚一聲:“用命……”
獨孤用命側頭。
“王爺的心情……”策馬又貼近了些,賀樓見機舉掌擋唇,嘴不住地向前邊噘啊噘的,“王爺今日心情不錯。”
“是啊……”獨孤用命輕歎,視線轉向前方:赤紅馬尾一甩一甩,馬上的王爺垂眉含笑。
隨著他的視線瞧了一陣,賀樓見機不覺揚高了聲音:“王爺莫不是因為昨夜的‘良宵’高興?”
獨孤用命白他一眼,“王爺離開刺史府後,你為何遲遲不回苑館?”
“……什麼遲遲不回,王爺馬跑多快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的馬吾都追不上,何況是綠蛇……回館後,吾去了後院將士們的廂房。不把地形圖繪清楚,如何行軍。”賀樓見機回瞪,“你跟著王爺,總該知道王爺為何心情大好吧。”
“……知道也不告訴你。”獨孤用命偏頭咕噥一句,踢馬快走。
“喂……”平時耳朵不尖的俊美文官,不知為何今天耳朵特別尖,他飛眉一挑,抬手正要大叫,偏偏就在他準備叫時,一記飛鴻煙眸送過來……
“見機?”
“呃?王……王爺……”俊美文官抬起的手忽地一縮,轉拍到自己額頭上,左蹭一下右蹭一下,“吾……吾擦汗。”
宇文含笑瞥一記,沒說什麼。
就在賀樓見機悄悄放下手、偷偷吐口氣的時候,宇文含開口了:“見機,本王的妃位空閑至今,你有何見解。”
“呃?”吐氣吐到一半,賀樓見機乍聽一愣,俊臉正色起來,“何事令王爺想到空閑的妃位?”
宇文含斂眉一笑,“想到妃位,本王記得,你與本王同年,用命僅長本王一歲,你們也該娶妻了。”
聽他語中並無戲意,賀樓見機搖頭輕哂:“王爺,見機早已定親,至於用命……”
“我怎麼?”獨孤用命策馬靠近。
“你不是喜歡蝶陰樓的秦繡姑娘嗎——”賀樓見機瞥他一眼,“請王爺做主,還怕秦繡姑娘不嫁你。”
蝶陰樓是長安東二街最盛名的伶樓,秦繡則是蝶陰樓最盛名的歌伶,風華絕代,不知迷倒多少富貴閑人。賀樓見機此刻提起,卻有些揶揄之意。果不然,獨孤用命初時臉色微紅,慢慢會意,臉皮一下子刷成菜色,但礙於宇文含在場,他忍怒不言,將臉低下。
宇文含並無諷笑之意,看了愛將一眼,輕輕一歎:“娶妻當娶陰麗華。見機,本王是否也該如此?”
“娶妻當娶陰麗華……娶妻當娶陰麗華……”賀樓見機喃喃輕念,與獨孤用命對望一眼,再齊齊看向似歎似嗔的俊美王爺。
娶妻當娶陰麗華嗬……
是什麼,讓王爺想起了東漢開國皇帝劉秀的話?
西漢末時,王莽亂朝,劉秀與兄長劉演共同起兵,成大業。當時,劉秀一直傾心於陰麗華,直到二十九歲才逐了心願,娶十九歲的陰麗華為妻。新婚不足三月,卻逢西漢更始帝劉玄嫉殺其兄劉演,甚至想借機除掉功高震主的劉秀。為保妻子安全,劉秀強忍悲痛,將陰麗華送回新野娘家,自己輾轉在外,為劉玄平王莽之亂。隨著軍勢日益強大,加上謀臣勸說,劉秀起了稱帝之心,他欲得真定王劉揚的十萬兵馬,而劉揚也看中了劉秀的才華,欲與他聯姻,要他取自己的侄女郭聖通。
為了劉揚的十萬大軍,劉秀娶了郭聖通。
娶妻當娶陰麗華嗬……猶言在耳,卻不由人定。
“王爺……”賀樓見機撫摸馬鬃,輕聲說道,“劉秀得天下後,劉揚卻起了叛亂之心,想殺劉秀,自己稱帝。此時,因聯姻而娶的妻子郭聖通便卡在了不尷不尬的位置——她是助自己的叔叔,還是幫自己的丈夫?隻不過,劉秀先一步得知了劉揚的野心,除掉了他。劉秀雖是東漢明君,這‘娶妻當娶陰麗華’一說,終是他的一件……憾事……”
宇文含勾起唇角,“劉秀為了十萬大軍而聯姻,本王呢?”
“劉秀不比王爺。王爺貴為八柱國之一,帥下何止十萬兵馬。”
“是啊……”宇文含點頭,麵含悅色,“聯姻娶來的妻子,終究非自己心係之人。”
賀樓見機細細觀他神色,小心道:“見機鬥膽,敢問王爺為何一夜展眉?”
黑眸一彎,宇文含笑而不答。赤紅駿駒打個響鼻,快蹄而行。
一夜展眉……
是啊,他的心情……的確是好。究原因,她的出現是其一。
昨夜,趁著酒意未散,醺然舒暢,與她東扯西談,竟比美人在懷還要愉悅三分。她性子隨和,似與誰都能談得來,她那師父也未將她當成閨閣女子那般教養,聽她言辭,時有三墳五典之意,但她對他仍存了戒心。
若說人心如八陣圖,機關重重,那麼,她讓他看到的,隻有外部三、四陣圖,再想探入,已被她牢牢封鎖。正如那隻壁虎,她驚撲入懷時,他因驚喜而未曾留意,待她離開,他無意看向亭階角落,才發現……
冰冷的屍體縮在台階陰影處,一顆瓜子射穿了壁虎的尖腦袋。
她自言外出“尋親”,他無意猜她真假,她卻一板一眼解釋個夠:她所謂的“尋親”,也就是找徒弟收徒弟。因為她要比自己的師父收的徒弟多,三心便是其一,如無意外,她還會收一個名叫“二意”的徒弟。
嗬……三心……二意……
她啊,的確有點三心二意,也正是這三心二意,才勾得他心中一動。
皇族為鞏固自身權力,彼此聯姻的很多。老將軍老王爺的女兒不是無才,也不是不好,娶了那些人的女兒,拉攏人心是其一,聚斂兵力是其二。然而,他卻沒必要娶個暗樁放在家裏,日後一旦反目,妻子反而成了束手束腳的東西。他不需要一個嬌滴滴供在家裏的妻子,也不需要一個聯姻得來的妻子,他要的——
井鏡黎,有才、有識、有膽,而且,她身後無任何權勢,能助他,亦不會有包袱。即使她無意助他得天下,也不會讓他太擔憂——無論什麼環境,她絕對有自保的能力。
但他知道,若真要娶她,且要她嫁得心甘情願,現在還不可能。
所以——欲擒,先縱。
她要收徒,他便放她離開。昨夜,他下了一鉤——
“見機,梨花到底幾月開?”三年來,落華園後坡的梨花一年是二月開,一年是三月開,還有一年是四月開。他記得四月梨開的那年,元宵一過,他輾轉不得眠,夜夜攬衣出庭,隻為等那一片玉屑般的梨白。若非樹上綠葉油油,他真要以為一坡梨樹全枯了。
“嗬嗬……”賀樓見機迎風笑語,“春風一過,梨花自開。”
赤紅駿駒上,軒朗身形未動,頭卻微微昂起。
天邊一朵浮雲,出岫無心,隨風飄過。雲影如驚鴻掠波,投在兩波墨眸深處。
春風一過,梨花……自開……
——鏡黎,待你收完徒弟,明年梨花開時,來長安一遊,可好?
——王爺,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三年前你地牢裏丟了人,明明就是你手下看守不嚴,就算武陵撤軍是為……
——我為你撤軍,免武陵血刃之災,你無以為報,以身相許如何?
——你……
——鏡黎,過去之事,本王絕不追究,本王隻是想……和你……並駕齊驅,共賞梨花……現在已是十月末,明年梨花開時,來長安吧……
夜色下,她紅著臉不答,他心頭一軟,吻上那片妃霞,她似受了驚,動如脫兔,飛身縱上涼亭,邈影無蹤。用命領兵欲追,讓他阻了下來。
他不怕她明年不到長安。躍上涼亭時,她的聲音雖低,他卻聽得分明。
聽她一句——明年見,王爺!
嗬,明年見……他忙完冬月,明年應該有些空閑了吧……
遠遠傳來的馬蹄聲打斷他的思緒,含笑垂眼,丟開天邊那片雲影,他直視前方山道。
道中,一匹快馬直衝過來,馬上男子戎服打扮。
離赤駒一丈處時,戎服男子跳馬,單膝跪於宇文含馬下,朗聲道:“稟王爺,晉國公急報。”
“呈上。”他點頭,默許戎服男子上前。
接過戎服男子自懷中掏中的密信,宇文含撕開封蠟,展信閱讀。須臾,他燦眸一揚,唇吐冷香:“好。用命——”
“末將在。”
“調十名快馬傳令兵,持金令虎符,一路加急,傳本王口諭:十一月,兵聚洛陽城。”
“末將領命。”獨孤用命頷首,神容未見訝色。
他不驚訝,因為他沒必要驚訝。
十一月,兵聚洛陽城——這本就是東洛王出兵伐陳的最終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