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心在馬上練眼——找兔子。
唉……環顧這深山野林的地方,小徒弟無奈地歎口氣。師父什麼時候帶他回汶州拜見師祖啊,他對“神貌才德兼備”的師祖很好奇耶,據說師祖俊逸飄然,冰為骨,雪為肌,宛似雲漢邈仙……
嗯……那個……師祖應該是男人吧?
三心拍拍腦袋,專心找兔子。
三天前,師父用兩隻兔子換得小客棧的一間小房……其實,師父腰間的小荷包裏有些碎銀子,師父也不瞞他,可師父就是不用……
房間裏隻有一張床,一條被子,夜半醒來,他縮在被窩裏,原本在凳上打坐練功的師父不見蹤影。他知道,師父又去偷偷看那宇文王爺了。他不僅知道宇文王爺,還知道那個叫獨孤用命的將軍和叫賀樓見機的文官,都是師父遠遠指給他看的。
睜眼不見師父,他瞪著屋頂,雖然一片漆黑,可他就是了無睡意地幹瞪——直到師父從窗口跳進來。
師父說,再收一個徒弟,便帶他回汶州拜見師祖,明年春天,帶“他們”去看梨花。
去哪兒看梨花,師父沒說,隻是不停地笑……這些日子,師父一直在笑,可師父那晚的笑與白天的笑似乎不一樣,就像……就像……
梨花?
那種白色的花他見過,很漂亮,肚子餓的時候他還吃過呢。師父不笑的時候雖然懶懶的,卻也漂亮,當師父笑如梨花的時候……的時候……觀音菩薩也不過如此啊。
觀音菩薩……嗯嗯……有點像……可……可……
觀音菩薩是不殺生的吧?
師父會殺兔子,殺黃鼠狼,殺蛇,殺長得很肥的鳥,師父還會掏鳥蛋煮給他吃……
師父很厲害呀……
“三心,你剛才就在不停地點腦袋,想什麼?”一隻手撫上他的頭頂,信馬由韁的女子抽空關心小徒弟。
“師父……”因為兩人同坐馬背上,三心不得不高高昂起腦袋,以便看清師父的臉,“我能問一個問題嗎?”
“問。”井鏡黎點頭。
“我常聽那個獨孤將軍說‘軍令’,他隻要一說‘軍令’,那些人就一聲不吭,乖乖聽他的話,為什麼?”
井鏡黎挑了挑眉,垂眸注視小徒弟,“因為軍令如山。將士在外,軍令就是聖旨。”
“和皇帝一樣?”三心睜大眼。
“大概。”井鏡黎歎氣,“三心知道軍令為什麼如山,讓百萬將士不辯理由地服從?”
三心搖頭,聽她道——
“軍令如山的始祖,應該是孫武……唔,一個作古幾百年的家夥。那時候有個吳國,吳國的大王叫闔廬,很賞識孫武的十三篇兵法,請他為自己練兵。吳王先讓孫武訓練他的寵姬美人,以觀效果,但那些寵姬不聽孫武的話,練兵時嘻嘻哈哈,結果,孫武臉皮薄,死要麵子,一個火大,惱羞成怒,要殺了當隊長的兩名寵姬。那兩人是吳王最寵愛的美人,吳王當然不肯,為她們求情,孫武卻說‘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完全不給吳王麵子,毫不留情,立殺二姬,嚇得那些美人噤若寒蟬,再也不敢不聽他的話了。”“……孫武很壞嗎,師父?”
“不知道。”井鏡黎莞爾,“為師隻是告訴你,軍令如山,這山,是踏著人命堆起來的。那些做將軍的沒事就搬出一堆冤死鬼嚇人,你說當兵的敢不聽話嗎?”
“……”好像有點道理。三心似懂非懂地點頭,轉轉眼珠,突然發現草叢中閃過一道白影,立即顧不得什麼軍令如山,大叫:“師父,兔子!兔子!”
井鏡黎眉心一蹙,看向——山道盡頭。
她沒捉兔子,皓腕一帶,拉動韁繩,讓踏雪靠向路邊。
與其說此處是山道,倒不如說是荒涼的小土坡,高高的斜坡就在不遠處,斜坡的另一邊傳來急促的馬蹄聲。她與三心從荊州城向南行,而斜坡另一麵的馬蹄聲似乎正衝她們這個方向奔來。
“嗒嗒”——馬蹄聲越來越近,坡頂已隱隱可見一層飛揚的塵土。轉眼間,一匹棕馬越過坡頂奔馳而來,馬背上是一名白袍青年。
馬蹄太急,塵土滾滾如黃龍遊地,師徒二人見了,不約而同舉袖掩鼻。
若雙馬交錯而過,便什麼事也沒有。若白袍青年專心趕路,便什麼事也沒有。
誠然,白袍青年的確是在專心趕路。越過坡頭時,他便注意到林道邊有一匹馬,馬上坐著一名女子和一個八九歲大的孩童,兩人捂去了半張臉,他瞧不清她們生得什麼模樣,他也無意去瞧清。隻是,他多看了那匹馬一眼——
黑色!
短短一瞥,馬之毛色並未凝滯他的奔速,然而視線下移,他看清了馬蹄膝蓋以下的顏色——純白!
他眼中映上純白四蹄時,兩匹馬頭正好交錯,青年驀然一震,手腕驟緊,馬頭被他勒住,棕馬吃痛,噅鳴長嘶,揚起前蹄,幾乎直立起來。安慰棕馬,青年牽繞馬頭在原地轉了一圈,視線與井鏡黎直直對上,那眼中似有……驚喜?
驚喜?井鏡黎望著白袍青年,透過塵土眯眼打量:頭束折角白襆巾,兩條長長束帶垂落肩頭,繞著些許發絲,他年約二十,濃眉斜飛,雙目靈動,鼻挺唇紅,下巴尖尖。
嗯……她點頭:是個美青年,可惜——不認識!
“大……”白袍青年雙唇翕合,激動萬分地吐出一字。
大?大什麼?井鏡黎不解地看著眼前莫名激動的青年,正待問是否相識,三心已抬起小腦袋,輕輕叫道:“師父?”
“師父?”白袍青年大叫一聲,視線向三心臉上轉去,盯盯盯……盯了三心片刻,他又低頭細看黑馬,半晌,突然目光如矩,直視井鏡黎,“在下冒昧,請問姐姐,這馬可是叫踏雪?”
秉承“美人不看白不看”之準則,井鏡黎任青年一雙放肆的眼在臉上溜過,自己也瞧個盡興。聽他開口,她飛速回憶自己有沒有在哪裏與人結過仇……
回憶……再回憶……
確定自己不認識白袍青年,她撫撫馬身,點頭,“對,此馬名叫踏雪。”
想必美青年剛才未說完的“大”應該是“踏”才對。踏雪的名字本就不是秘密,玩月山下小村裏那位七十七歲老婆婆也能喚出。
瞧他眼神清澈,並無仇恨,應該不是她的仇家。如果不是她的仇家,會不會是……師父的?
“你是……”青年踢馬靠近,臉上萬般不置信,“你可是……”
是什麼?井鏡黎摸摸臉,暗忖:莫非她長得很像這位美青年的舊識?是失散多年的姐弟?還是分離多年的情侶?
她胡思亂想之際,青年一聲大叫,正是這聲大叫震得她三魂離身,差點從踏雪的背上滑下去。
青年叫的是:“梨花姐姐!”
梨……梨花姐姐?
好——好遙遠的名字啊……她張口結舌,眯起眼再度打量白袍青年:容貌纖潔,生得俊美,眼眸流轉之間帶出淺淺睨傲……
他是誰?
她被迫冠上“梨花”之名是三年前,當年她以侍女身份隨滿純入周,隨行的商隊中有些年輕小廝,她記得不清,卻也知道那些小廝並無白袍青年的俊美皮相,印象較深的段羨之、段慕之兩兄弟,雖然生得風流倜儻,但他們太精明,商儈之氣夾在眼底,俊美就平白打了個折扣。況且,商隊中並無人叫她“梨花姐姐”,這麼叫她的隻有從落華園裏偷運出來的那一個……
嘴角抽搐,井鏡黎蹙起眉心,歪頭試叫:“高殷?”
“是我啊,梨花姐姐……”
真的是當年那名少年——齊國的廢帝高殷?
她瞪大眼:南無觀音耶,她隻知道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卻不知道當年的美少年居然長成現在的美青年。
而高殷後麵的一句話,差點讓她滑下馬背——
“……你變白了。”
穩住身子,井鏡黎大受打擊:什麼叫“你變白了”?她當初是故意曬黑的好不好。
瞪著高殷,瞪得他麵露困惑,她才緩緩轉開視線。偏偏腦子裏卻跳出另一雙顧盼生情的眼,以及那雙眼睛的俊美主人——蘭陵王高長恭。
瞟瞟天色,她奇問:“你不在齊國,跑到荊州幹嗎?”荊州可算是周國地界。
此話似觸動了高殷的心事,他無奈一笑,輕道:“我要趕往洛陽。”
“哦!”她點頭,努力不讓自己的眼神太噬人,“你四哥在那兒嗎?”
“四哥……四哥……”高殷慘然一笑,“我這便是趕去見四哥,希望來得及。今日路遇梨花姐姐,實仍有幸。姐姐,他日有緣再會……”
“等等!”井鏡黎探手拉住他的韁繩,皺眉不解,“什麼叫‘希望來得及’?你怎會在周國地境?你趕去洛陽,高長恭在洛陽麼?你們出了什麼事?還是洛陽出了什麼事?”
“姐姐不知麼,周國十萬大軍圍攻洛陽……四哥原本說了與我一道過除夕,可他去了洛陽……為什麼……他殺我還不夠,他還要殺四哥……”說到最後,高殷已是喃喃自語。
這番話沒頭沒尾,語中的幾個“他”,坦白說,她是一個也沒聽懂。瞧高殷心亂如麻的模樣,隻怕也理不清什麼思緒,不過他那第一句頗值得玩味。
——周國十萬大軍圍攻洛陽。
周國宇文氏一邊南下長江伐陳,一麵東渡黃河攻齊,他們已經兵強馬壯到了如此地步?若果真如此,宇文含要一統天下也並非不可能……不,他既然誌在天下,便不可能貿貿然領兵伐陳,更不可能貿貿然於武陵撤軍,他撤軍之後的路線……
細細一想,井鏡黎心頭大駭:他並非班師回長安!
回長安,他應該取道西北方的信州,而不是繞到東北方的荊州來。
怎麼回事?
捺下心神,她瞥瞥神色茫然的美青年,關切道:“就你一人前往洛陽嗎?”
“嗯。”胸無城府的美青年點頭。
“山高水遠,你……手無縛雞之力吧?如果遇上強盜打劫怎麼辦?”不待高殷回答,她又道,“他們不止打劫,還殺人滅口。你也知道,如今四處戰火,朝廷打仗還來不及呢,官府哪有心思管這些芝麻綠豆的強盜,萬一強盜盯上你,打劫你,滅口你,你就見不到你的四哥了。”
“……”
“剛才你也說了,誰殺你還不夠,還要殺你四哥啊?”
“梨花姐姐……”
“停!”她揮掌打斷,咬牙,“我姓井,井鏡黎,別再梨花梨花的……啊,這是我的愛徒三心。”她拍拍三心的小肩膀,示意他禮貌叫人,“三心,這是高公子,你也可以喚他高哥哥。”
“高哥哥。”三心聽話叫了聲。
“哎?”高殷莫名其妙應了聲,被她東扯西拉的話題弄得一頭霧水。他想急著趕路,卻又被她那句“盯上你,打劫你,滅口你”嚇住。
世間之事沒有一萬,隻有萬一,真要遇上強盜,他還真是隻有被盯上、被打劫、被滅口的分……那時,他就真是見不到四哥了……可不去洛陽,他怕以後更沒機會見到四哥啊。
怎麼辦?
心亂如麻,他求助似的看向井鏡黎,卻見她甩著韁繩、懶懶散散觀賞四下風光,隻有小徒弟睜著好奇的大眼注視他。
梨花姐姐……不不,鏡黎姐應該很厲害,洛河邊她飛馬縱馳,臨河一躍避開追兵,受了傷也能談笑風生,她曾幫四哥從東洛王地牢裏救出他,一定也能幫他救回四哥……
想到這兒,高殷跳下馬,撲到踏雪身邊,捉著她的衣袖急道:“鏡黎姐,求你救救四哥。大恩大德,高殷來世定當銜環溽草以報。”
銜環……還……溽草?
高家美青年是不是太誇張了?井鏡黎動動嘴角,用力抽回袖子。清清嗓,她道:“要救人也不是不行,隻是,我得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
她凝視高殷,見他眼中先是茫然,隨即淒楚、苦澀、悲痛慢慢浮上,臉色蒼白一片。
“鏡黎姐……”高殷低叫一聲,吸吸鼻子。
“這些年……出了什麼事?”她微微傾身,鼓勵一笑,不是她想多管閑事,不過從當年的美少年到現在的美青年……瞧了心癢……她這三心二意的壞習慣……
而且,她非常好奇——究竟發生了什麼,讓當年雖受牢獄之災卻依然活潑的少年變得如此黯然?
他是齊國廢帝高殷。
他是自己的祖母婁太後——如今的太皇太後——親自下令廢掉的皇帝高殷。
四年前,齊國文宣帝高洋病逝,傳位於長子高殷,在位不足一年,高洋之母婁太後以“帝年幼膽怯”為由,廢高殷,改封為濟南王,又召六子高演為帝,是為孝昭帝。
“當年父皇仙逝,曾對六叔說,‘奪但奪,慎勿殺’。父皇早已料到六叔會奪我帝位,也早料到六叔會……會……”美青年幽幽歎氣,身體微駝,纖薄的雙肩似載不起疲憊的回憶。
林道間,雙馬並駕。
黑馬上,井鏡黎麵無表情,隻那一雙時時悠轉的瞳眸表示她正專心聆聽。三心坐在她前方,時而看看漸落的太陽,時而拉起長鬃為踏雪增加一條小辮子,時而瞟瞟高殷,貌似聊賴,實際上兩隻小耳朵聽得一字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