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眸靜默一陣,井鏡黎開口:“你那時怎會被宇文含關在地牢?”
那時的高殷,已是廢帝。
“宇文含……”高殷苦笑,“皇奶奶雖廢我為濟南王,卻也存有護我之心。隻是六叔容不得我,他遣我入周查探宇文氏,想借宇文氏之手除我。四哥知我此舉甚險,與沈將軍……啊,就是沈秀沈將軍——暗中保護。我入周未久便被宇文含生擒,他不急於審問,隻將我困於王府地牢。我偷聽牢卒換崗時說話,才知四哥為救我多次潛入王府。過了七八天,宇文含手下的那名將軍……獨孤……”他低頭回憶片刻,才道,“獨孤用命……對,獨孤用命突然來到地牢,以黑布蒙住我的眼睛,將我塞進馬車,我也不知他要帶我去何處。一路顛簸後,解開黑布,我才知自己被送到另一間地牢。”
“落華園?”
“嗯。”高殷點頭,“獨孤用命將我推進地牢時,眼神恨不得殺了我。我當時不解,十多日後才知宇文含的眼睛瞎了。”
他的眼……握韁的手瞬間一緊,羽睫輕眨,若停憩在花間的蝶翅那般——翩然。
他的眼啊……無神時,似青煙一卷,燦爛時,卻殺意濃濃,隻在醉意醺然時,那眼中才……才盛了些蕩漾……
“後來的事,鏡黎姐也知了。”
高殷的聲音拉回她突然打岔的神思,她點頭,“你四哥威脅我助他救你,趁宇文含邀我們於落華園遊春之際,他扮成車夫潛入地牢,將你救出。”
“回到洛陽後,四哥怕六叔仍不能容我,索性借機讓我詐死,秘密送我至荊州。”高殷側頭,迎上三心清澈純真的眼,不禁喟然一歎,“六叔雖要殺我,卻也是個好皇帝,可惜福薄,在位一年便病逝了。四哥說,六叔未將皇位傳給他的長子高百年,卻傳給了九叔……”
“高湛?”
“……是,那正是九叔的名諱。”
“哼,傳弟不傳子,高演是怕自己的兒子也落得你一般下場。”井鏡黎拍拍三心的小腦袋,冷冷一笑。斜陽的光紗輕輕籠在那張俏臉上,不見一絲暖意。
“是麼……”高殷的聲音如春末時節的柳絮,在風中一旋一旋,似卷起萬縷輕愁。
她側目一瞥,無意挑明了說:“這些年,你也應該想得明白。”
高殷之父高洋,死前已哀求高演——“奪但奪,慎勿殺”。
何意?
高洋不正是知道自己這個六弟長於政術,必不甘心居於侄兒之下嘛。奪——但奪,篡位是預料中的事,奪就奪吧,慎——勿殺,他隻求高演能放過自己的兒子。
可惜,高演最終還是對侄兒高殷起了殺心。一年後,高演病逝,帝位卻傳弟不傳子,緣何?
因為他怕——他的帝位是從侄兒手中奪來的,他的兄弟個個皆是壯盛年紀,文韜武略各有所長,比自己的長子高百年不知精練多少,若傳位給長子,難保弟弟們不殺了這個侄兒篡位。
弟篡兄位,殺侄。
自己做過的事,卻在臨死前生了忌憚,生了怯意,真諷刺……
“鏡黎姐,你願意幫我救四哥嗎?”高殷人不負名,殷勤視線一道一道送過來。
她無視殷勤眸光,隻知心中還有一事不明,忖想片刻,問道:“你既詐死,又何必趕往洛陽?”
高殷瞅她一眼,垂下眼簾,輕道:“我想見四哥,我怕……”頓語,抬眼,他可憐兮兮瞥她一記,“怕四哥也遭不測。”
她挑眉,嘴角是抹不以為然。
“九叔比六叔心狠,他厭惡我們這些侄兒,四哥說,百年在鄴城也過得難受,九叔時時刁難他。而且,九叔毒死了四哥的兩位哥哥……如今周國十萬大軍圍攻洛陽,九叔卻命四哥救援,分明就是……”
讓高長恭去送死——井鏡黎在心中默默接下他的話,有些明白了高殷焦急趕路的心情。
救得了洛陽之圍,高湛自是心喜;救不了洛陽之圍,要麼高長恭戰死沙場,讓周軍為他除掉這個侄兒,要麼高長恭戰敗,讓他正好有理由殺掉這個侄兒。
齊國高氏是一門瘋子嗎,怎麼上演的全是篡位殺侄的戲碼?真是……真是……
突然,她腦中浮現一句,想也沒想,脫口即問:“高殷,你四哥何時告訴你他要救援洛陽?”
“七天前。”高殷細想了片刻,補充道,“以前四哥是差信使送信,有時也用信鴿。這次的消息是用信鴿送來的,原本我六天前就想啟程去洛陽,是管家……啊,是詐死時隨我一同逃出來的老管家,他勸我不必太擔心,在家中困了六日,我實在忍不住,才牽了馬,背著管家……”
“七天?”她隻聽了兩字,其他的話便不再入耳。
七天……七天……信鴿再快,從洛陽到荊州也需飛四五天的時間,即是說,半個月前,周國已調動大軍圍攻洛陽。既然如此,宇文含死咬武陵又是何意?他困武陵,引來程靈洗的援軍,又突襲製勝,玩程靈洗於股掌之間,若不是她摻了一腳,他根本不會撤軍……他說撤軍是為了她……
不……她腰肝倏地一挺。
宇文含、宇文含……她被這俊美的王爺迷了心誌嗎?自撤軍以來,飛馳軍靜鼓偃旗,穿山越林,全無頹敗之象,她還當他治軍嚴謹。苑館之夜,他醉態醺然,承認為她撤軍,她當是酒後吐真言,其實……其實……
他騙她。
飛馳軍南下攻陳,所略城池並不多。武陵閉城對峙時,他進可攻、退可守,根本不必等程靈洗的援軍到了才攻城,但他、偏偏就等著程靈洗。
他這是——聲東擊西。
飛馳軍攻陳是個幌子,宇文含真正的目的是引陳軍疲於長江戰亂而無暇北顧。如此一來,周軍引兵密發,攻打齊之洛陽。洛陽與京師鄴城毗鄰,一旦失陷,要取鄴城便易如反掌。鄴城被取,齊國百萬疆域自是納入周國版圖下。屆時,宇文氏雄居北麵,兵精糧足,隻待時機一到,即可揮師南下——
天下一統……
這就是他心中最重要的事?
這就是他所謂的“本王為你撤軍”?
這就是他所謂的並駕齊驅?
這就是他邀她明年共賞梨花?
這就是他——騙——她!
好,很好,兜了一圈,武陵撤軍不過是他早已計劃好的事,而她,適巧扮演了一個小醜,一個沾沾自喜、不自量力的小醜。
他當她是小醜……他竟然當她是小醜……
她知道自己不該這麼生氣,可她就是忍不住——
“高殷,我幫你。”
不必等到明年梨花開,她相信,他很快就能再次見到她。
在——洛陽。
半個月後——
輕騎快馬,井鏡黎與高殷已入洛陽地境。
一路行來,途中時時可見舉家逃難的百姓。高殷攔下一對老夫婦,細問後得知:周軍如銅牆鐵壁,將洛陽圍得滴水不漏,洛陽城內早已彈盡糧絕,岌岌可危,守城將士支持不了幾日……
高殷心係高長恭安危,謝了這對老夫婦,策馬急衝洛陽。
城,是進不去的。城外百裏全是周軍,步步為營,高殷不知齊國援軍有沒有到,就算到了他也不知援軍駐紮何處。無奈,三人——井鏡黎、三心、高殷——在城外困了四天,加上連日陰雨,山野無店,他們憩居一間破廟,準備的幹糧也已所剩無幾。
待到第五日,難得放晴,三人繞行至矗於洛陽城北麵的邙山,兜兜轉轉……兜兜轉轉……原想尋一條入城的路,誰知——
迷路了。
瞪著亂指路的高殷,井鏡黎的臉色可談不上和豫:該拐左時他拐右,該拐右時他拐左,真懷疑他腦子裏想著什麼。
“師父……”三心輕扯她的衣袖,怯怯一笑。連月相處,他早已摸透自家師父的脾氣,師父很隨和,對什麼事都懶懶的不放心上,就算冷下臉“瞪”某人,大概也是太無聊的緣故。
“我們……好像……真的迷路了……”高殷牽馬回頭,衝師徒二人靦腆一笑。
“什麼好像,事實就是。”井鏡黎回徒兒一笑,轉而抬眸,冷瞪高殷,“你現在不急了嗎?”是誰像無頭蒼蠅一樣在洛陽城外亂轉?
“我……想明白了……”高殷將馬係在樹上,白皙的俊臉上是一抹笑,“既然周軍圍困洛陽,又無齊國援軍消息,我想四哥一定沒到洛陽。如此,我也放心了。”
“所以你就放心地迷路?”鬆了踏雪的韁繩,井鏡黎走到樹下。
“嘿,迷路也不怕,鏡黎姐……”高殷向她伸出手,掌心向上,似索討什麼。
井鏡黎瞟他一眼,側首喚道:“三心。”
“哎,師父!”拔了根青草搔踏雪鼻子的小徒弟應了聲,熟練地從腰間小口袋裏掏出一件小東西,叭叭叭走到高殷麵前,將那小東西輕輕放上他的掌心。
紋路分明的掌心上,是一輛精致的雙輪車。
雙輪車用梨木製成,長約一寸半,高約一寸,以紅漆染就,車輪類似雙輪平板車,但車板上站著一個半寸高的人形傀儡。傀儡左手自然垂貼身側,右手伸直指向前方。
高殷將手掌展平了些,兩指捏著車柄,推車在掌心上亂轉一通。轉完,他看向傀儡小人的右手——那隻右手指向三心的方向。
“真好,這樣就不會迷路。”高殷繼續在掌心上推車,仿佛根本沒有迷路這一回事,“鏡黎姐,也幫我做個指南車,好吧?”
他之所以不怕迷路,正是因為這輛“指南車”——這車無論怎麼推,傀儡小人的手臂方向始終不變,隻指南方,故而得名“指南車”。
自幼生於宮中,三墳五典他讀過,這稀奇技藝之物卻不曾見過。自詐死後,他幽居荊州,倒不會迷多少路,他隻擔心四哥……若向鏡黎姐討一輛送給四哥,四哥出兵在外也不怕迷失方向……其實他很想將這輛指南車討要去,就不知鏡黎姐肯不肯割愛……
井鏡黎瞪著玩得不亦樂乎的美青年,實在很懷疑他根本是故意迷路……
草叢中傳來一聲輕響,她手腕一動,靜觀其變。未幾,一小隊士兵出現在四周,將三人二馬團團圍住。
“什麼人?”為首的士兵隊長斥問。
她未及回答,圍住他們的士兵突然讓出一個缺口,一名年輕將士自缺口處走近,他一身青衣,眉目豐朗,身形略瘦,可他肩上竟扛著一柄大刀,握刀的手修長而白皙,似書生而非武夫。
刀長三尺,無鞘,柄長一尺三寸,以鯊魚皮裹就,柄的尾端鑄以猙獰龍頭,是為“龍吞口”,龍頭之後鑄有兩片冀翅……這是?
井鏡黎微微蹙眉:這刀眼熟,她定是在哪裏見過此刀的圖例……
“啊……”高殷見了此人,輕叫一聲,激動地上前一步,“沈將……沈大哥。”
那人看清高殷後,似也大受打擊,睜大眼,豐唇數度翕合,喃喃輕道:“殷……殷公子?”
很好,是舊識。井鏡黎抿唇,暗自慶幸剛才沒動手。
被帶回營帳,她才知道這隊士兵是齊國援軍,扛大刀的青衣男子便是高殷曾提過的齊國大將軍——沈秀。
“砍腿將軍”沈秀,與周國“骷髏將軍”蘇衝齊名的梟將。兩人一齊一周,各為其主,各有所長——蘇衝喜以戰俘人頭築顱塔,而沈秀……他馬術了得,但凡衝鋒陷陣,他一律輕騎大刀,伏身側騎,一柄大刀貼地橫掃,隻砍馬腿人腿。凡他過處,血路一條,人仰馬翻。
砍腿——不是他的腿被人砍,是別人的腿被他砍。
人不可貌相啊,她瞧這沈秀一副讀書郎模樣,為何做出的事卻大相徑庭呢?唉……啊,她想起來了,沈秀肩上那柄大刀正是《繁波錄》中所記的“龍雀刀”。
《繁波錄》上未記撰書人名字,她數年前曾在師父手裏瞧過,如今這書也不知塞到哪兒去了。她依稀記得龍雀刀以世間鮮有的“冰鍔金”鍛鑄,柄刃一體,刀體寒涼。要握此刀,必須用鱷魚皮裹住刀柄才可。
“公子與井姑娘請稍候,我這就去稟告王爺。”沈秀低沉的聲音響起,井鏡黎抬頭,才知三人已不知不覺來到齊營。
“有勞沈大哥。”高殷揖首,眼角染上喜意。
原來,齊國援軍三天前便到了,隻是周軍與突厥共圍洛陽,援軍被阻在城外,根本無法解洛陽之急。這也表示——四哥安然無恙。
齊營,中軍帳內——
井鏡黎拉過三心,見小徒兒眼中雖有驚奇,也微閃著怯意,當下捏住他的鼻子,讓他無法呼吸,直到自家徒兒受不了地開始躲閃,她才作罷。
師徒倆彼此凝視,半晌,又同時彎起唇角。
她向側桌上一盤水果噘噘嘴,“肚子餓不餓?”
三心得她首肯,揉揉鼻子,揚眉一笑,端來水果,乖巧坐在一邊吃起來。
見徒兒不再害怕,她四下打量,被桌上一張猙獰的銀麵具吸引,麵具銀中帶黑,獠牙交錯是,除開眼部中空,乍看去倒頗似佛尊之中的怒發梵天。
走過去,她伸手正要拿起,另一隻手卻快她一步。
那是高殷的手。
他並未拿起銀麵具,僅是指尖沿著麵具的輪廓遊走,目透迷離,似在看這麵具,又似透過麵具看著某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