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低囈如歎息般飄出,高殷閉了閉眼,眼角波光閃爍。
帳簾突然被人掀開,冷風撲來,走入一人。
“殷兒……”
“四哥!”高殷撲上前,緊緊捏住來人的袖子。
這人……還是一雙顧盼生情的眼,還是一張妍潔俊美的顏……這人的神容她畫得出來,當時師父見了,隻道這人福薄……
——蘭陵武王高長恭,星夜兼程,帶兵解洛陽之急。
兄弟相見,難免激動、煽情、關心、怒斥……總之,她就當看戲,她倒想算算:高長恭什麼時候才能發現軍帳裏還有她師徒二人。
她等……
她耐心地等……
等高長恭罵完高殷魯莽行事,又等高殷解釋如何心急、如何瞞了老管家溜出來、如何遇到她、如何在邙山山腳遇上沈秀,直到此時重逢……
終於,高殷的視線轉向掩嘴打哈欠的女子,“四哥,這位是……”
“梨花姑娘。”俊雅的眼輕輕一眨,高長恭吐出四字。
還記得她?井鏡黎眯眼一笑,忽略那令人嘴角抽搐的名字,“王爺別來無患。”唉,唉,又是個王爺。無端地,她竟然想起宇文含……
“謝姑娘護我殷弟到此。”
她也不客氣,開門見山道:“王爺,這洛陽之攻,能解嗎?”她既然答應了幫高殷,便是從頭幫到尾。“姑娘……”高長恭似想推辭,畢竟,他無法相信一個並非朋友的人。隻是他話未出口,軍帳外傳來人聲,似有人大踏步衝進來,而沈秀在外阻止。
“斛律將軍,王爺有客。”
“是有客,不是不在。沈小子,王爺既在,你為何不讓我見?讓開!”
“斛律將軍,您……”
“沈小子,難道你想眼見洛陽被宇文護奪去?”
“斛……哎……”簾帳一抖,沈秀阻止失敗,自己也被人給推了進來。
推他的是一名年近五旬的魁梧男子,他一身黑甲戎服,臉頰略長,眼角隱隱有些皺紋。
井鏡黎見此人張口叫了聲“王爺”,突然睜大眼,死死盯著垂頭站在高長恭身後的美青年……盯……
俏眼微眯,眸瞳一繞,她了悟此人為何驚訝:看這位將軍的氣勢,隻怕是齊國老將,且久居朝廷;高殷畢竟生於宮中長於宮中,也做了一年皇帝,這位將軍應當認識他。如今,已去世三年的廢帝活生生站在了這位將軍眼前,他難免有些接受不了。
她剛才聽沈秀喚此人“斛律將軍”,齊國令人聞風喪膽的將軍,又是姓斛律的,隻有……
“斛律將軍,這位是我的一位故人……”高長恭橫移一步,擋去那將軍的視線,瞳中是一抹懊惱。
美人懊惱,輕顰淺愁,每一個細小的動作都是那麼悅目……亂猜著那位將軍的身份,她原本抱著事不關己的心態,凝眸之間,卻無意對上高殷求救的眼神……
唉,美青年就是美青年……既然來到這兒,她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踏前半步,她嗬然一笑,引得那將軍的注視後,輕一頷首,笑道:“在下見過斛律將軍。將軍瞧我這徒兒,是有什麼不妥嗎?”
徒兒?
美青年與美王爺的視線不約而同飄向她。
“這是在下的徒兒二意……”她以手指比比高殷,烏眸一轉,“將軍如此驚訝,不知我這徒兒可曾在何處得罪了將軍?他隨我十五年,什麼都好,就是愛胡鬧,若有得罪,還請將軍見諒。”
老氣橫秋誰不會,哼!
“徒兒?他隨你十五年?”那將軍皺眉看她半晌,困惑地瞥了眼高長恭,遲疑道,“王爺,這位姑娘……”
高殷趕緊站到她身後,“她是我師父。”
“嗬嗬……將軍盛讚了……”井鏡黎捂嘴輕笑,笑得一幹人莫名其妙之際,她突然清嗓,一手撫過臉頰,似羞似喜道,“老身薄識,略懂一些駐顏之術。將軍這一聲姑娘,老身聽得真是慚愧又心喜啊……嗬嗬嗬……”
“……”高殷盯著她的後腦勺——發呆。
“……”三心停了吃水果。
“蘭陵王爺與老身也算舊識……嗬嗬……途經洛陽,老身也是巧遇王爺……嗬嗬……便來尋故人敘敘舊。”她繼續老氣橫秋,“王爺啊,這位將軍是……”
高長恭回神,垂眸將眼底的笑意掩去,輕道:“這位是我朝大將軍斛律光!將軍,這位是……”
“斛律將軍——”她截住高長恭的話,長長一揖,聲音也拖得長長,“老身井氏,不過閑雲野鶴而已。久仰將軍大名,老身今日得見,實在是三生有幸。當年一曲‘敕勒川,陰山下’,豪氣幹雲,膾炙人口,便是出自斛律老將軍之手啊。”
受齊皇高氏重用、又是姓斛律的將軍,朝堂上有父子二人。一人,是當年吟一曲“敕勒川,陰山下”的大將斛律金;另一人,便是斛律金之子——眼前這位有“落雕都督”之美稱的斛律光。
據聞斛律光年輕時以騎射聞名,官位都督,一日校獵,他騎馬引弓,一箭射落翱翔雲天之際的一隻大雕,正中雕頸,由此,“落雕都督”的美譽便傳開了。
這父子兩的名字實在有趣,斛律金……斛律光……一“金”一“光”,金光金光……
“那詩確然是家父所作,而今家父年邁……”提起老父,斛律光死板到現在的臉居然露出一點笑意。他不再注意高殷,細細打量她,倒也相信了她的駐顏之說。憶起她自言收徒十五年,又提及老父當年所做歌謠,他不禁上前一步,叫了聲,“老前輩……”
這句“老前輩”,嚇得井鏡黎目瞪口呆,見斛律光欲向她彎腰揖禮,她迅速側移一大步,幹笑,“斛律將軍真是折煞……老身了……”
她不過是提了提這位斛律將軍的老父,他沒必要把她也歸為“前輩”類吧?!
“不知前輩貴庚?”斛律光不苟言笑,似完全忘了他衝入中軍帳的初衷。
“貴庚?”食指觸於鼻下,摩挲片刻,她脫口便是一句:“慚愧慚愧,老身未滿一甲子。”
一甲子為六十年,她這也不算說謊。
“前輩……”
“斛律將軍折煞……老身了……”她臉皮僵硬,“將軍還是喚草民井……”微一頓,她肯定道,“還是喚井姑娘吧……嗬嗬……”
“……”斛律光表情一怔。
“嗬嗬……”她繼續笑,笑得臉皮抽筋,“蒙將軍喚一聲井姑娘,我……老身這才覺得駐顏之術確然成功了。”見斛律光已不再懷疑高殷,不待他開口,她急忙岔轉話題,“斛律將軍來找王爺,想必有急要之事,老身還是帶兩個徒兒回避一下。”
高長恭眼波一轉,似笑非笑瞥她,“井、老、前輩何須回避,您方才不是說要助我一臂之力嗎?”
她什麼時候說過?井鏡黎一邊欣賞美王爺那一顧生情之容姿,一邊在心中暗暗否定。
高長恭隻瞥了她一眼,臉色一正,視線轉向斛律光,“將軍可是探到軍情?”
斛律光素來坦蕩,又看了高殷幾眼,隻當世間相似之人甚多,不再露出見鬼的表情。見高長恭不避三人,他當下也顧不得許多,急步走到桌邊。
待眾人趨近、站定後,他方指著桌上的羊皮地圖道:“王爺,洛陽已封城十餘日,四麵皆有周軍,我隻怕城中將士堅持不住。唯今之計隻有殺出一條血路。”
高長恭苦笑,眸珠斜飛,對上高殷焦急的視線。那眸光綣綣似霧,仿若蘊儲萬般言語,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殷兒……
“洛陽城池不小,周軍沒有一絲破口嗎?”瞪著怎麼看怎麼不明白的地圖,井鏡黎忍心不住出聲。
“破口?”斛律光皺眉,重重一歎,“前輩有所不知,此處是邙山,此處是我援軍所在。”
“井姑娘,是井姑娘啊,斛律將軍。”隨口提醒,她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地圖上,洛陽位於黃河以南,城北邙山佇立,連綿起伏。齊國援軍在洛陽城西北方,邙山山腳。
她伏低頭,正想研究一下邙山,斛律光的聲音卻未停止——
“洛陽城北麵,晉國公宇文護親自掛帥,東麵,尉遲迥、王雄兩大將軍對衝壓兵,南麵,由獨孤用命率領飛馳軍守關,西麵,將旗打出‘突寇’二字。就我所知,突寇軍是東洛王旗下的一隊府兵,首將蘇衝有‘骷髏將軍’之稱。”
“啊……是呢……”她在心裏加一句:半斤八兩,與砍腿將軍齊名。
“王爺,情勢所迫,我等不能再拖。唯今之計,隻有趁夜殺出一條血路。”斛律光濃眉緊皺,原本略長的臉變得更長。
“斛律將軍所言甚是,本王隻怕……”高長恭盯著地圖,淡淡道,“邙山地險,我軍星夜兼程到此,卻不知周軍是否在山中設了陷阱。夜襲若無八成把握,本王寧可放棄。”
“但洛陽……”
“洛陽必不可失守。”高長恭了然點頭,“洛陽失守,我京師就岌岌可危。”
“王爺,今晚就讓我帶精兵五百……”
“不可,斛律將軍!”高長恭斷然否定,待要另尋對策,耳邊突然響起一道輕輕的聲音。那聲音似在喃喃自語——
“殺……殺出一條血路是沒問題,關鍵是怎麼殺?從哪個方向殺?亂殺一氣可不行……”
高長恭雙眸一亮,“井姑娘有何妙計?”
“呃?”回神,她彈彈衣袖,不答反問,“周軍四麵圍城,每次攻城時,都是四方一齊?”
“不。”高長恭點了點洛陽城北,“宇文護雖然掛帥,但他從不出戰,駐營在此,似乎隻為封道。倒是東麵的尉遲迥、王雄叫戰多次。”
“南麵和西麵呢?”她傾頭思索。
“探子報回消息,南麵,獨孤用命不曾叫戰,洛陽守將曾經想從南麵衝軍,卻……铩羽無歸。”後麵四字,高長恭的聲音低了下去。
“獨孤……用命……”輕吟四字,她抿唇一笑,聽高長恭繼續說道——
“西麵,蘇衝驍勇心殘,攻城毫無預兆,令我洛陽守將防不勝防。”說完,高長恭輕咬下唇,眉心皺起。當時,探子帶回的消息是——原本西麵尚在洛陽城將的掌控中,誰知蘇衝夜半子時突然攻來,一場大火,刀光劍影,將士們死殘無數,被迫退回城內,西麵就此失守。
“蘇衝……”她輕垂眼簾,若有所思。
要她以為,殺出一條血路是下下之策。可如今周兵十萬,如銅牆鐵壁般圍攻洛陽,最能解燃眉之急的也隻有下下之策,而上上之策……
請問——
雞的嘴裏何時叼過大雕?牛的嘴裏何時嚼過老虎?而螻蟻,何時撼倒過大樹?
所以,上上之策——她,沒有!
轉轉眼,見三雙目光集中在自己臉上,她傾頭破顏,淺淺一哂,“王爺,宇文護既然掛帥,為何不迎戰?這其中莫不是有什麼蹊蹺?”
“什麼蹊蹺,哼……”斛律光冷冷一哼,“宇文護背德無信,自是無臉見人。”不待井鏡黎開口詢問,斛律光已自行解釋起來,“他的老母長年在我齊國境內,前些月,他泣書討母,陛下感他孝心,將他母親送回,他不思感謝,竟然暗中勾結突厥攻我洛陽。”
那是洛陽活該!神色不動,井鏡黎在心中暗暗忖道:宇文護既然重孝,他的母親便是上等人質,高湛居然將人質送回,搞什麼鬼?那個白癡的腦子裏隻會想著如何殺侄兒嗎?除非……宇文護名為晉國公,實則手握皇權,高湛將他母親安然送返,想必希望與周國重修舊好,卻沒料到宇文護翻臉無情,親自掛帥東征……
親自……她心頭驀地一震:東西南北皆無那人啊……
那人會在哪兒?獨孤用命在南,他會在洛陽城南的中軍帳裏嗎?抑或,他在城西?還是……城東?攻陳之武陵,他的目的是聲東擊西,而今攻齊之洛陽,他又會如何?
思及此處,她嗬嗬笑出聲——聲東擊西!
好個聲東擊西,若此時讓齊軍也來個聲東擊西……袖內拳心一握,她問:“王爺,你援軍人馬多少?”
高長恭的視線在那黠俏笑靨上一轉,輕道:“三萬。”
不,不成!她立即否定——周軍十萬,齊軍三萬,兵力懸殊太大,若聲東擊西變成打草驚蛇,三萬人馬還不夠那人踩……呀,怎麼又想起那人……
瞧她時而皺眉,時而微笑,高長恭妍眸凝流,欣然道:“井姑娘可有良計解我洛陽之困?”
“……”動動唇,她清晰說道,“沒有。”見那雙顧盼生情的眼黯淡下去,她又道,“王爺,斛律將軍說得在理,唯今之計……”
“隻有殺出一條血路!”高殷在她身後輕輕咕噥一句。
“對,殺出一條血路。不過……”她回頭,以斛律光看不見的角度衝高殷吐吐舌頭,“銅牆鐵壁再堅再硬,也有鑄合的縫隙。王爺,你不妨找周軍最軟的地方下手。”
美王爺,美青年,加上斛律光,異口同聲地低叫:“最軟的地方?”
鬼叫什麼,她還沒到耳背的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