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 戎無煙(1 / 3)

齊·河清二年(564)冬,十二月。

齊皇高湛急召各地軍兵趕赴洛陽,以解圍城之困。蘭陵王高長恭、司徒斛律光率軍抵邙山,欲解洛陽之圍,然,周軍聚如獅蟻,長恭與斛律光數度引戰,終不可破。

又,因宇文護分兵切斷河陽道路,阻遏齊國援軍,全然不將長恭與斛律光的寥寥萬名援軍放在眼裏。如此,雙方對峙一旬。

冬日枯寒,山中林木叉叉丫丫,邙山已少有綠意。

坐在高高樹上,女子一聲浩歎,摸摸加粗一圈的腰……還好是衣服,不是肉。

輕吐一口氣,她看向遠遠一道紅影。

是他……

她未曾想過今日無心挑了棵樹發呆,居然看到她念念不忘的人——那個、騙她的人!

這些天,高長恭與斛律光“多次”引兵去周營叫戰,但“多次”無功而返……嗯……其實,也不算無功,至少讓他們知道“殺出一條血路”不是件容易的事,而她一時福至心靈所建議的“找周軍最軟的地方下手”……抱歉抱歉,她隻能說——叫戰這麼多次,他們還沒找到。

找不到,當然也就無法殺出一條血路。於是,高長恭心急如焚,而名義上是“她徒兒二意”的高殷天天陪在高長恭身邊,也顧不得斛律光會心疑。

那兩人,一個美王爺,一個美青年,長燈夜談,憂心相望,眼波凝流,欲語還休,瞧得她時時感歎:世上果有“連璧”之華,果有“蒹葭倚玉樹”之景。

今日探子回報“周營寂靜”,高長恭便拉著斛律光研究地圖,高殷為了彰顯是“她徒兒”這一身份,拉著三心作陪,於是,她就得閑一人溜上邙山散心兼發呆。

她並非萬能,隻是鄉野一小民,周國欲奪洛陽,她也沒辦法,就算洛陽被周兵十萬鐵蹄給踏平,她也隻能念一句“南無觀音耶”,寥表哀思。但,她願意幫高長恭,一來答應過高殷,二來……她想弄明白自己為何對宇文含的欺騙如此生氣。

她沒有暴跳如雷,對吧?

她沒有輾轉難眠,對吧?

她依然心平氣和,是吧——但這不表示她不生氣。

雖說她愛看美人,又有點三心二意,實際上,她很懶。

師父說過,她的懶,不是隨遇而安的淡定,不是泯滅紅塵的超然,而是一種苟且偷生的隨性,算是……唔,比較自私吧,她不否認。她不是長於深門大戶的小姐,她不怕血,她也能看著苦難之人在眼前死去而不伸出援手——簡單說,就是無動於衷,見死不救。

自幼與師父相伴,打獵伐柴,讀書習字,深受師父“波上輕舟泛,我自立於罔川之上”的影響,她是她,波是波,輕舟是輕舟,三者有何關係呢,是不?波泛輕舟,波沉輕舟,皆與罔川之上的她無關,她看著就好。

這種性子,若真要嫁人,她很懷疑自己的夫君能否受得了。玩月山下獵戶很多,不乏容貌端正的青年男子,自打她十六歲開始,村裏的大嬸嬸老婆婆就開始對她暗示該嫁人了,第一次被暗示,她還有些害羞,提多了,她相信自己的臉皮絕對是抽筋大過羞怯。偶爾師父下山返回,也會借此開她玩笑,但當不了真。

師父未曾娶妻,多年來隻有她這一個徒兒相伴。她今年二十一,就待嫁女子而言,算得老了。有時她會懷疑自己已經被師父荼毒得很深了——嫁什麼呢,娶什麼呢,這輩子就像師父一樣,年輕時收一兩個徒兒,以教徒逗徒為樂,待鶴發雞皮、焚骨成灰後,年年清明,隻要墳上有人燒香即可。

很苟且,的確很苟且。

三年前的宇文含,對她而言隻是美人,隻是波上一扁輕舟,奈何三年之後,這一扁輕舟卻牽動了她的喜怒,為什麼?

他是王爺啊,手握兵權,心野天下,以她的苟且偷生之懶,就算生氣也不會勾生挑釁他的心思,她無權無勢,她鬥不起。對這種男人,她一向敬謝不敏。

她不該這麼生氣啊……搖著腿在樹上苦苦思索,她不得其解,沒多久,便見一人一馬緩緩向山坡走來。枯葉積厚,那馬走得緩慢,落蹄寂寂,她竟是在瞥見那抹紅影時才發現有人靠近。

是宇文含。

他白袍紅披,在百丈外下馬,負手觀天,目送飛鴻,似在等人。未幾,兩匹駿馬迎麵馳來,馬上竟然是蘇衝和獨孤用命。兩人下馬參見,貼近宇文含,似稟告什麼。

兩大將軍竟跑出陣營外相見,必定有事。她屏息凝神,無奈太遠,一個字也聽不清。片刻後,獨孤用命先行離開,蘇衝正要轉身,遠遠坡道又拐出四匹棕馬,四馬上均是女子,為首的年輕女子滿頭珠玉,正揮鞭大叫,這叫聲她聽清了。

那女子叫的是——“王爺!”

宇文含原本背坡而立,蘇衝麵對他。他瞧了蘇衝的眼神,早已轉過身去。

那女子下馬後,心急地奔向宇文含,連腳被馬鞍絆到也不顧,隻道:“王爺為何不等我?”

宇文含釋開雙手,“公主為何跟著本王?”

“王爺你……你欺負人!”被喚公主的女子負氣嬌嗔,跺腳擰腰時,眉心皺起。

隻這一個細微動作,宇文含已垂眸看向她的腳,關切道:“公主,你的腳可有扭到?”

真細心啊……遠在樹上的女子捏緊衣袖,用力瞪向那道俊挺身影,不知此刻心中雜陳的五味是什麼。

“腳?”那公主微微一愣,立即點頭,嬌聲道,“嗯,有點痛。”

“來人!”宇文含側頭輕喚。

轉眼,三名衛兵出現在那公主身後,“王爺!”

宇文含斂笑揮袖,“公主腳扭傷了,速速送回軍營醫治。”

“是!”不待公主插話,一名衛兵強行將她扶上馬,牽起韁繩,另外兩名立即分站左右,返營。三名侍女急急跟上。

手撫絨披,直到馬上那頻頻回頭的公主消失,宇文含慢慢轉身,瞥了眼雙肩抖動、自始至終將手捂在嘴上偷笑的男子,輕笑,“蘇將軍,你笑夠一個時辰再回營。”

“哈?”男子聞言放開手,果然是一張不及隱去的笑臉,“突厥公主如此熱情,王爺莫要辜負她的一片心意才好。”

“……笑夠兩個時辰吧,蘇衝。”宇文含輕瞥愛將,不似玩笑。

“呃……”蘇衝笑不出來了,“王爺當真……”

“這是軍令。”不容置喙,宇文含躍然上馬,拉拉韁繩,赤駒昂首噅鳴,前蹄踏地,如一柄燃燒的翎箭奔馳而去。

蘇衝撇嘴,見赤紅駿駒成為天邊一顆小點,索性放聲大笑。他一邊笑,一邊彎腰從地上撿起一顆石子。笑過,他神容驟斂,雙眸如劍木之矢,直射林中一點,手腕同時一振,石子疾射而出。

“何人?”輕斥一聲,蘇衝襲向因躲避石子而墜落的女子。

女子躲開他欲扣在肩上的一抓,繞到樹後,清嗓道:“蘇將軍且住。”

蘇衝濃眉一挑,收掌打量她:對襟藍衣,清雅秀容,黑發披肩,散落肩頭的發絲中夾著一條束發的白色絛帶。

“你……認識蘇某?”

“蘇將軍驍勇之名,天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女子從樹後移出半邊身子,笑道,“小女子井鏡黎,對蘇將軍仰慕甚久。”

仰慕?蘇衝鷹眼驟眯,顯然懷疑她的話。

仰慕……井鏡黎亦是臉皮抽搐——她說這話,有目的。

原本,她無意被發現,想不到蘇衝耳力了得,石塊疾射,她不想下樹也不成。既然被發現,總得做些什麼才行。這些天,因為腦子裏總是盤旋著“如何解洛陽之圍”,被蘇衝一攪,竟讓她福至心靈,想出一條不知可行不可行的點子,也就是——讓蘇衝在對戰中放水,方便高長恭殺出一條血路。

越是心殘之人,越是有心軟之處。蘇衝這人桀驁不馴,不能曉之以理,唯有動之以情,但用什麼情,她得好好計量……不知可行不可行……

凝神閃思間,蘇衝已開口:“姑娘為何躲在樹上?”

“其實……”井鏡黎略一遲疑,輕道,“是蘭陵王命小女子前來。”

“蘭陵王?蘭陵王高長恭?”蘇衝踏前一步,見她不退不閃,眼無懼色,不由冷冷彎唇,“齊國的王爺啊,哼,他怎知蘇某今日會出現在此?”

“蘭陵王久慕將軍,隻恨將軍不在自己麾下。今時洛陽對陣,蘭陵王亦是心痛有加。”既已丟餌,她索性放開膽胡謅,橫豎那對高家兄弟正在營中“蒹葭倚玉樹”,況且,三心人小,腦子裏溝溝太少,知道高殷成了“師弟”,也就當真被他拉著當幌子,都不理她。

“聽姑娘之言,蘭陵王莫非想招攬蘇某?”

她搖頭一笑,“蘭陵王對將軍是惺惺相惜。蘇將軍領軍圍攻洛陽,聽的是宇文護的軍令,蘭陵王欲解洛陽之圍,領的是齊皇高湛的召書。雖然各位其主,但兩國相爭,將士戰死……”見蘇衝眸中流露不屑,她視而不見,繼續說道,“蘇將軍忠君護主,今日周軍十萬攻洛陽,想來勢在必行,一旦攻下洛陽,再揮師鄴城,齊氏一滅,長江以北便是周國稱雄。再之,江南陳國皇權不定,周國一統北方後,糧草富足,戰馬成群,屆時渡江南下,一統江北江南,天下便姓宇文氏了,而將軍。自可封王拜相,享食百郡。”

“那又如何?”

“小女子隻問一句——”她垂眸淺笑,眸光無意間瞥到袖尾。袖邊有些散線,那是油燈燒的……神思一凜,指腹若有若無撫過爛掉的衣料,懶眸抬起,她沉緩卻清晰地問,“蘇將軍,等到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時,將軍何以自立?”

“此話怎講?”蘇衝負手睨她。

成竹在胸地一笑,她傾首,徐徐吐字:“夫差棄子胥,勾踐誅文仲,秦王殺白起,劉邦除韓信。”

寥寥二十字,道明一切。

吳王夫差得伍子胥而興國,其後聽信伯之言,賜劍伍子胥,逼其自刎。越王勾踐臥薪嚐膽,得範蠡、文仲相協,奪天下後,範蠡聰明,知勾踐是“可共辱不可共榮”之人,及早抽身,文仲不信,最終也落得賜劍自刎的下場,據說那劍正是夫差賜給伍子胥的那把。秦王即是秦昭襄王,將軍白起為他奪了天下,得到的結果是“賜之劍,自裁”。韓信雖是呂後所殺,不是直接死在劉邦手上,但劉邦得知韓信已死,竟是“且憂且喜”,可見劉邦早有除信之意。

這些功臣橫掃千軍時,何得張狂,何得寵信,天下平定後,為王者卻心生間隙,該冤的——冤,該誅的——誅,一個不留。

“姑娘是暗示我皇容不得功臣?還是……暗示蘇某……不得善終?”蘇衝並不生氣,他摸摸下巴,俊臉含笑,眼中不掩估量。

“不。”她搖頭,“小女子鬥膽一言,請蘇將軍見諒。”

“說。”

“周室皇廷,真正掌權者是誰,蘇將軍心中自明。”

寒風漸起,日偏西斜,落葉旋踵悄悄……

黑發一縷縷隨風卷起,劃過臉頰,蘇衝慢慢凝眸。

這話,他明白——是晉國公、大塚宰宇文護。

——大塚宰能殺孝閔帝(宇文覺),立宇文毓為帝,也能殺宇文毓,立宇文邕為帝。若哪天宇文邕不訓,大塚宰同樣能除之而另立新皇。

——大塚宰無心稱帝,可……大塚宰膝下有二子,偏偏他最寵的不是親子,而是侄兒宇文含。

——東洛王宇文含,疏情而詭狡,溫潤卻冷厲,府中能人無數,朝中左右交好。他蘇衝不也是宇文含麾下一將麼……

宇文含確有稱雄天下之心,這女子的話,無疑是在暗示宇文含就好比夫差,好比勾踐,好比秦昭王,好比劉邦,他在得天下之後,會殺功臣。換言之,若周軍攻不下洛陽,周、齊、陳三足鼎立,這天下便時時有戰事,有戰事,國君便需要將軍謀臣,有戰事,將軍謀臣便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