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九章 戎無煙(2 / 3)

“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敵國破、謀臣亡。”笑隱眼底,刻意放慢的清澈嗓音在冬日林間格外涼薄,“天下已定,我固當烹!”

“哼!”蘇衝冷冷一瞥,猝不及防出手襲向她。

“將軍……”抱樹淩空一繞,她險險避開,臉上努力扮出一副不解的樣子,心頭卻暗忖:難道她福至心靈的突發之計無效?

“姑娘舌綻蓮花,蘇某佩服。”眸隱噬意,不給她換氣之機,蘇衝縱身而上,淩空扣向她的足環,欲將她拉下地麵。

險!

閃足避開,她暗歎:蘇衝身經百戰,今日若要勝過她,隻怕她也沒什麼好結果,不幸一點,兩人拚個魚死網破,幸運一點,兩個各留一口氣,但回去躺不了多久,再折騰個三五下,她想她可以直接發喪了。

林間風聲、掌聲混淆一團,枯葉因勁氣卷起,獵獵有聲。翻袖接下蘇衝一掌,兩人各退三步。蘇衝眯眼,她臉皮微跳。

她暫時還不想發喪啊……

“將軍不信小女子的話?”

“想不到蘭陵王也是狡猾之徒,他遣你來挑撥離間,想讓蘇某放他一馬,讓他解洛陽之圍嗎?”蘇衝口中說著,攻勢卻一招疾過一招,“蘇某今日就擒了你送給王爺,等你見了王爺,再將方才的話說一遍。”

“……”這人不信,她也沒辦法。疾退一丈,噘嘴一聲哨音,悠長綿綿。音落,她大袖一蕩,拊掌而笑,“蘇將軍,小女子今日隻為傳話。兩兵交戰,不斬來使,將軍何苦相逼。”

蘇衝冷笑,正尋思她那一聲長哨究竟何意,突聞身後傳來馬蹄聲,一道黑影快如岩電,自身則一閃而過。再轉眼,井鏡黎所站處已空空無人。

“蘇將軍——蘭陵王——的確——時時——垂慕你——”風聲送來斷斷續續的一句,落日下,黑駒四足染雪,越坡消失。

枯葉慢慢回落,盯著落日,蘇衝驀地笑出聲。

“哈……蘭陵王……”他輕喃,抬手夾住一片枯葉:哼,這女子隻身前來傳話,膽子不小,不知與蘭陵王是何關係?她所言,無非想讓他心生疑竇,讓他以為宇文含遲早有一天會殺他。若不想成為“高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角色,就得讓王者覺得,天下隱有憂患,將軍不可少,謀臣不可棄。

戰將養寇嗎……

兩指錯開一扭,夾於指間的枯葉分成兩片,緩緩墜地。

冬季的落日極快沉下,轉眼天色已現昏晦。

風過林間,枯葉被吹起,複又飄落……

翌日——

周軍四路齊攻洛陽,鐵騎、戰車、弓箭,一波接一波輪番上陣,攻勢越來越猛,好似要在今日奪下洛陽城般。而後方,周軍設下三道防線,阻止齊國援軍救城。

日正當空,齊國援軍竭力拚殺,突破周軍第一道防線,再無力前進,而第二道防線的周軍已蜂擁上來,將齊國援軍再度壓回第一道防線之外。

眼見洛陽守軍氣疲聲嘶,已顯敗相——

此時,齊陣內——

“沈秀,點騎兵八百,隨我衝陣。”高長恭俊目怒睜,抄起銀鐵麵具便要上馬。

“四……王爺!”一隻手捏上他的袖。

高長恭身子一僵,不回頭,以旁人聽不見的聲音道:“殷兒,放手。”

“再等等,四哥……”高殷輕叫一聲,“也許……也許援軍稍後便能趕到……”

“再等?”高長恭突地回身,抽回手臂,苦笑,“再等下去,洛陽城隻怕已成了周軍的囊中物。殷兒,我知你不喜戰事,可洛陽畢竟是我齊國重城,身為高家子孫,外敵入侵,國家有難,我怎可不理?”

“不……”高殷搖頭,固執地再度捏緊他的衣袖。此時,身後傳來輕笑——

“王爺,你這是要殺出一種血路嗎?”

高長恭聞聲側首,瞧向笑意盈盈的女子,“井姑娘,本王的……”

“王爺,二心是我徒兒,我自會照顧。”不等他將話說完,井鏡黎走近,拉過高殷,衝美王爺揚眉一笑,“王爺既然衝陣,不防就向骷髏將軍那兒衝去。”

“骷髏將軍?”高長恭秀目微眯,“蘇衝?”

“呃……我隻是建議。”她真的真的隻是單純地建議,也是在……

賭一賭!

高長恭靜靜看她,直到沈秀回報八百騎兵已集齊,他才眨了眨眼,頷首稱謝。

猙獰銀鬼麵具覆上俊臉,再轉身,披肩黑發旋起,複又垂落,仿佛一簇緩緩蒸騰的火焰,韌纖的身形激蕩空氣,殺氣四溢。

當血腥充斥呼吸,當殺戮塞滿胸膛時,無人知道那張銀鬼麵具下的容顏是多麼俊美,多麼清雅,多麼令人目醉神迷……無人……

蘭陵武王,並非浪得虛名。

半個時辰後,周營——

一名傳令兵匆匆奔來,“稟王爺,齊軍一隊人馬衝入我方陣營。”

“哦?”赤駒刨土,遠遠坡上觀戰的俊美王爺彎唇一笑,視線移了過去。遙望一陣,他突地笑出聲。白袍銀甲,未載盔帽,黑發隨意辮在身後,燦目流轉,在一片戰鼓硝煙中竟蕩出別樣風情——他正是宇文含。

宇文含身邊另有一匹戰馬,馬上之人一身黑袍,肩袖處以金線縷繡飛鶴雲紋,威儀自生。聽見宇文含的笑聲,那人側首,“仲翰,不可輕敵。”

眸珠一瞥,宇文含垂頭一笑,“是,叔父。”

他身邊之人,是掛帥出征的宇文護。

應過一聲後,宇文含不再說話,他靜靜看著以一匹純白雪馬為首的百名騎兵衝入戰陣,雪馬上的騎者戴著銀色麵具,所過處,血濺三尺,未幾,馬身已染成鮮紅。與雪馬相距數尺處,另一名騎兵手握大刀,身手矯健,那刀似乎隻砍下不砍上……

“銀鬼麵具……是高長恭……”宇文含伸出小指,輕輕摩挲唇角,低道,“龍雀刀,側騎,隻砍腿……是砍腿將軍沈秀……嗬嗬,好!好!好!”唇彎笑弦,他連道三個“好”字,視線移向宇文護,“叔父,蘇衝今日應該高興了。”

“為何?”宇文護盯著戰陣,聞言瞟了侄兒一眼。

“今日這兩人,正對了他的胃口。”手一揚,宇文含開口,“來人,傳本王口令,調三百騎兵,從兩邊側翼圍上,將那隊衝入我軍戰陣的齊國援軍切為兩斷。”

“是。”

傳令兵飛奔離去。宇文含注視戰陣,約一刻工夫後,便見蘇衝自兩翼拉出兩隊人馬,一隊攔住高長恭去路,另一隊自陣中側抄,將高長恭帶領的齊軍切為兩段。

戰鼓不息,蘇衝迎上高長恭,打鬥未幾,沈秀大刀橫來,斷開纏鬥的兩人。宇文含見蘇衝怔了怔,雙唇一動,吐出一句話。

蘇衝在說……眉心一皺,宇文含眯眼——那原本應阻止高長恭的愛將,竟然調了馬頭,撲向肩扛大刀的沈秀。

這一調、一撲,已讓高長恭得了時機。長刀一揮,雪馬如飛,被截斷的五百騎兵竟一股作氣殺出一條血路,直奔洛陽城下。城牆上,守城將士似不信猙獰銀麵下是何人,搖著旗子叫了數聲,宇文含便見高長恭摘下銀麵具,一張素臉就此暴露在眾人眼中。

那雙眼睛……五指一緊,宇文含緩緩吐氣:蘭陵武王他是久聞其名啊,今日雖是初見,他卻記得那雙眼睛……

那雙——

令他失明的——

該死的——

刺客的——

眼睛。

突然,城上暴起歡呼,響如雷鳴。宇文含循聲望去,隻見城門打開一條縫,引入救援的騎兵,洛陽守軍也因高長恭的出現士氣大振,箭矢帶火,直射周兵,城上飛石,砸亂攻城陣勢,一時間,竟將周兵迫退百丈。

另一邊,蘇衝與沈秀在馬上纏鬥百招,沈秀突然單手勾住馬腹,整個人掛在馬脖子上,一柄龍雀刀寒地橫掃,刀氣直衝蘇衝胯下戰馬。蘇衝扯韁閃避,周遭兵卒卻無幸得免,紛紛軟腿倒地,待蘇衝再回頭,沈秀已策馬入城。

蘇衝暗咬銀牙的同時,遠遠坡道之上,宇文含的臉慢慢晦暗、肅沉,眼中閃過一抹陰霾。

“報——”傳令兵騎馬飛奔而來,落馬跪地,急道,“稟大塚宰、王爺,東麵來報,王雄將軍受中斛律光一箭,重傷回營。”

宇文含未語,宇文護已大驚開口:“王將軍受傷?”

“探子報,是。”傳令兵點頭。

“仲翰……”宇文護轉頭,“今日齊兵士氣靈銳,我等不可戀戰。”

宇文含垂下眼簾,溫潤的臉上無喜無怒,僅以小指指腹摩挲唇角,若有所思。

“傳令三軍,今日收兵。”宇文護傳下軍令。

傳令兵偷窺那俊如玉琢的東洛王,見他未多阻止,立即領命上馬。

待傳令兵消失後,宇文含盯著洛陽城良久良久……

深眸穆穆如墨玉,玉上、燦意閃爍。

齊·河清二年(564)冬,十二月壬戌,斛律光射殺王雄,捕首虜三千餘級,盡收其甲兵輜重。蘭陵王高長恭破周軍防守,領騎軍五百入洛陽。

蘭陵勇猛,將士齊歡,擊鼓為樂,麵具而舞,後稱《蘭陵王入陣曲》。

是夜,周營——

軍鼓敲二更,風靜人定,亥時。

軍帳內,一點燭火忽明忽暗,一人托腮,側倚氈毯之上。黑發垂眼,長睫若扇,眸光隨著那燭火搖曳,仿似秋日原野之上的螢火蟲,恍惚、零亂、迷離。

“麵具……”一聲低語悠然似風,自那宛如塗丹般的唇中吐出,“鑄一張麵具要多長時間?”

他隨意說著,身後,迅速出現一人。

那人一身黑袍,神容普通,垂首道:“精工鍛鑄,少則五日,長則數月。”

“五日啊……”黑翎似的睫輕輕垂下,“太長了……”

“王爺想鑄何種麵具?”黑袍男子輕問。

俊美的王爺閑閑笑了聲,兩指在膝上輕扣片刻,轉問:“隱衛出動多少?”

“一百。”黑袍男子輕聲回答。因為他本就是東洛王府上的一名隱衛長,此次東征,王府一百名隱衛插於軍中,方便行事。

俊美的王爺點頭,“無論洛陽是勝是敗,一定要確保大塚宰安全。”

“屬下明白。”

“另外……”宇文含皺眉,“糧草已送到,早些將阿史那公主護送回去。”

“……是。”黑袍隱衛點頭。

“就明日吧。”淡淡一瞥拋向隱衛。

周國為免邊界禍亂,素來與突厥交好,如今的突厥首領是燕都,號木杆可汗,這次攻齊原本就是燕都提議。周軍紮營在此,戰線過長,從周國運糧草可是可以,但齊國的資源放著不用未免浪費。因此,當周軍圍攻洛陽時,突厥同時攻襲黃河以北的城鎮,從那些城鎮裏擄來的糧草、雞禽、牛馬,當然是送至周營。宇文含隻是沒想到突厥王會讓公主親自壓送糧草。阿史那公主是燕都寵愛的小女兒,性略驕縱,卻不乏灑脫天真,若在長安,他倒有些耐心應付……

丟開雜思,他將話題繞回麵具上:“本王今日瞧高長恭臉上那張麵具不錯。”

“……”黑袍隱衛嘴角一抖。

“你認為如何?”

“……”嘴角抖啊抖,黑袍隱衛強迫自己點頭,“是,王爺……王爺英明。”

略一揚眉,宇文含笑得有些敷衍,“英明?本王明日也想戴個麵具,你認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