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黑袍隱衛不僅嘴角抖啊抖,就連臉皮也抖了起來:王爺分明是在難為人嘛,就這麼幾個時辰,讓他們去哪兒找麵具?
“辦不到?”
宇文含的聲音輕輕的,聽不出半點糾責,但黑衣隱衛明白,當宇文含親口提起一件事,通常表示他對這件事非常有興趣,無論這件事有沒有可能,他都會不擇手段地讓這件事成為可能……想到這兒,隱衛的臉浮現一絲難色,急道:“王爺英明……這事……”
“很難辦到?”宇文含嘴角彎了彎,他彎唇的動作極輕極輕,近乎於無,若非直視,根本無法發現,低頭的黑袍隱衛自然是發現不了。
黑袍隱衛一時啞口,半晌,哽出一句:“王爺英明!”
“……”宇文含斜斜送去微冷的一瞥。他已經很久沒聽過這麼明目張膽的阿諛奉承了,特別是,出自他的隱衛之口。
他不說話,隱衛也不敢抬頭,營帳內一時隻聽得燈繭燃燒的劈啪聲。
小半刻工夫後,宇文含開口:“想到怎麼辦了嗎?”
“屬下以為……”額角涼涼滲汗,隱衛不敢拭擦,靜如處子般地說,“高長恭援救洛陽,應該不會隻戴一張麵具……”觀音啊,兩軍對壘,主將通常應該徹夜不寐、苦思破敵奇策才對啊,為何他的王爺不僅不擔心明日戰事,反而想著怎麼弄張麵具來與高長恭較勁?
“所以?”冷意微收,熒火似的眸終於出現一絲滿意。
“高長恭已入洛陽城,屬下以為,在邙山北麵的齊軍營帳內必定有高長恭的其他麵具。”
“那麼……”
“屬下這就為王爺取來。”不就是去齊營“借”一張麵具嘛,對他堂堂隱衛長來說,輕而易舉……
“好,本王等你。”宇文含拊掌頷首,對隱衛抽筋的臉皮視若無睹。
簾起、簾落,隱衛踏足,悄然而去。他去得急,也就未能聽見宇文含下麵的話——
“一張麵具……似乎不夠啊……”
齊營——
軍鼓敲三更,夜半,子時——
三道黑影躡手躡腳躲在樹後……鬼鬼祟祟……
其中一道黑影悄悄比手劃腳一番,三人分散。大半個時辰後,三人重新聚首,其中一人手中多了一個包袱。
撤!一人比個手勢。
悄無聲息地來,悄無聲息地走,三人自以為未驚動齊軍,卻不想“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三隻“螳螂”在前方蹦蹦跳跳,“蟬”被其中一隻“螳螂”叼在手上,而後方,另有一隻“黃雀”忽隱忽現。
跟蹤了大約一刻工夫,“黃雀”——也就是因為半夜睡不著出來透氣、結果撞上三隻“螳螂”的井鏡黎——掩嘴打個哈欠:不是她要抱怨,南無觀音啊,為什麼她在營帳裏翻來倒去睡不著,如今跟蹤三隻“螳螂”卻瞌睡連連?
高長恭今天衝進了洛陽城,營內由斛律光鎮守,又因斛律光射殺周將王雄,斬周軍三千餘人,使得齊軍士氣大振。隻是,有一人憂心忡忡——高殷。
蒹葭美青年擔心“他的四哥”,加之今夜無“玉樹”可倚,隻能衝她嘮叨,她也當仁不讓地飽賞“蒹葭”那憂心忡忡的美態。等到蒹葭美青年回營帳繼續輾轉反側,三心靜靜睡下後,她卻沒了睡意,腦中無端浮現梨花樹下那眸似青煙的含笑之人。
那人啊,不是蒹葭,不是玉樹,是……是……
心思煩悶,輾轉難眠,她索性出帳透氣,卻瞧到一抹黑影。她原以為有人趁夜燒糧草,畢竟,軍中無糧,七分敗相,誰知窺了半天,他們隻從軍帳內提出一隻包袱。
偷東西?
她有些好奇,於是一路跟蹤,穿溪越坡,來到周營。
三隻“螳螂”入了一頂寬大的軍帳,她悄悄伏於帳後陰影處,一手探入懷,欲掏……
張口結舌,無言一僵。
鬱悶……為什麼她沒有隨身帶匕首的習慣?!
想了想,她從腰側口袋掏出一支細簪。簪頭尖細,在帳上悄悄一紮,便紮出一個芝麻大小的洞來。眯起眼,她透過芝麻般的小洞看去……
不行,洞太小了,多紮幾個……念到手到,轉眼,軍帳上悄悄多出幾個芝麻小洞。
微弱的光亮透出芝麻小洞,她屏息而覷,看到一個托腮側坐的背影,背影前方一張書案,案上一柄燭台,台邊擱著一本翻開的書。
背影之主黑發閃亮,鬆鬆散散辮在身後,垂至腰際。她看去時,三隻“螳螂”已將手中的包袱奉在書案上,然後,她聽見一聲怡然的輕笑——
這笑,似夜光下的一波清流,若眩若惑,令她心頭沒由來地一動:嗬……又見麵了呀……宇文含……
“這就是高長恭的麵具?”未察覺帳外有人,宇文含盯著案上的麵具,語有玩味:這張麵具與高長恭今日在陣中戴的麵具不同,陣中麵具銀中帶黑,犬齒交錯,獠牙猙獰,這張麵具卻是黑鐵鑄造,額上無角,嘴巴上一顆牙齒也沒露。
三隻螳螂……不,三隻隱衛……不不,三名隱衛單膝扣地,方才領命的黑袍隱衛輕答:“是。”
單手托起麵具端詳,宇文含隨口問:“在何處尋得?”
“稟王爺,在……”黑袍隱衛突然噤聲,立起,走到宇文含身後,以手掩嘴在他耳邊說了句話。
隨即,宇文含點頭,小指觸了觸唇角,手一揮,兩名隱衛轉身出帳。默默坐了片刻,他放下麵具,緩緩起身出帳。
井鏡黎正猶疑他意欲何為,突聞腦後風聲異動,她心中一驚,下盤急避,滑腰伏身,躲開背後襲來的一拳。
南無觀音耶,她怎麼又被發現了?!
上上次——荊州苑館——她裝貓叫——被獨孤用命發現。
上次——邙山山腰樹林——她屏息凝神——被蘇衝發現。
這次呢?這次她又是被哪隻耳朵尖的“螳螂”發現?難、道、說……師父教她的功夫根本不到家?
哎……她那“神貌才德兼備”的師父……
從陰影處閃到軍帳前,打鬥聲驚來巡夜守衛,而宇文含早已負手立於帳簾前,舒衣無帶,飄飄風吹,顏如玉雕,柔情雅誌。
盯著閃避的纖影,他淺淺蹙眉:他的隱衛是不是缺乏訓練,兩人連攻,竟連一名女子也拿不下?正尋思這次東征結束後,他回長安一定要整肅隱衛,突聽一聲輕呼,他神色凜然一冽:這聲音……
垂發一振,燦眸遽抬,一道輕喝溢出:“住手。”
隱衛聞聲收勢,被圍攻的女子當時正曲臂擋開隱衛的小擒拿手,她左手翻掌橫推,正正對上隱衛綿綿無力的一掌。隱衛接掌,身子受力向後橫飛,而女子大袖一翻,收步挺腰,負手於背。
這身影……這舉手投足的氣度……宇文含視線下移,從頭打量到腳,慢慢抬手一擺,遣散兵衛。
“鏡黎?”他遲疑喚了聲。
能認出她,她該竊喜嗎?
雙肩一垮,挺直的腰肝一鬆,井鏡黎轉身,一張因火光投照而微顯黃玉色澤的臉映入雙眸。這人……她原本很生氣,此時見他,卻什麼氣也發不出來啊。難道,她已經到了“怒出於不怒,為出於不為,視於無有則得所見,聽於無聲則得所聞”的境界?
“你,怎會在此?”他問得輕忽,問得突兀。
她兩手舒張,反問:“王爺怎、會在此?”
他不答,默默注視她。良久良久,視線如飛燕掠水,突然向上斜斜一飛,袍角急急打在腳踝間,他轉身入軍帳,口中道:“進來。”
她撇嘴,左邊看看,右邊瞧瞧,捏捏耳垂跟了進去。
入帳,站定,她聽得守衛的腳步聲停在帳外,再回頭,見他坐回案幾邊,一手托腮,一手搭在鐵麵具上,她沒說什麼。
宇文含在笑。他的笑透過搖曳的燭火,顯得意味深長。
眸波綣綣繞在她臉上,半晌,他才道:“這次,鏡黎是來助我的嗎?”
“助王爺?”她歪頭,“王爺忘了嗎,道不同,不相為謀。”她這次也懶得裝作不認識,與他對視的同時,眼角餘光留意帳中擺設,準備伺機離開。
“道不同……”他嗬嗬笑出聲,一雙黑瞳別有深意地落在黑鐵麵具上,“鏡黎,我可是時時盼著落華園的梨花早早綻開。”
她在心底偷偷扮鬼臉,盯著他閑情般搭在麵具上的手,悠悠道:“王爺,你何必再騙我。”
“騙你?”他不解。
“武陵撤軍,不為其他,隻因為你聲東擊西,欲取洛陽。”
“那又如何?”他挑眉。
“王爺的並駕齊驅,也是騙我吧。”總之——騙人的是他。心中如此肯定,她定定看著他:他的臉本就是一張麵具,如今細想,在他臉上從未見過大喜大悲的表情。高長恭因為過於秀美,戰場上才需麵具掩蓋,他,根本不必。
他的臉就是最好的麵具。
是不是每一個心係天下者,臉上都是這麼一張無喜無悲的麵具?
“我騙你?”指尖撫著麵具,金屬的寒意透過薄薄皮膚傳入血脈,再經血脈流遍周身。這寒意,也凍結了眼中的愉悅。
“這麵具並不適合王爺。”她說得極淡。
“你知這麵具從何而來?”
她不言。
他端詳半晌,臉色一變,“鏡黎不是為了赴我的梨花之約而來嗎?”
“王爺認為?”她將問題拋回去。
他的手自麵具上滑落,慢慢眯起眼,“你、知、道。”
她知道麵具從何處來,這表示什麼?表示——她從齊軍陣營中來。她出現在此,隻因為她這次助的是齊國。
“王爺聲東擊西,我不過加多一味挑撥離間。”
“原來……你一直不信本王。”他改了自稱,眼中漸漸冷冽,犀光閃爍,一股怒火騰上心頭。
原來,她根本就不信他。
原來,他難得真心的並駕齊驅之意,被她棄如敝屣。
自從知她開始,她就從未順過他的意。自幼被叔父耳提麵命,一統天下之心早已深深入骨,如今周國的皇帝是誰不重要,遲早,天下會是他的。他一直避免聯姻固權,一向信奉權勢和兵力要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才是至理。
今日聯姻,日後他一旦得天下,這些外戚便成了皇親國戚,在朝中權勢盤根錯節,難免仗勢欺人,難免外戚幹政……結果如何?還不是要他絞盡腦汁去除掉這些家夥。或者,外戚野心日益膨脹,不甘願隻做皇親國戚,要做實實在在的皇帝,如此,勢必起謀叛之心,結果仍是要除。與其如此,倒不如一開始便斬斷那幼苗,所以,他曾對見機說那一句“娶妻當妻陰麗華”。
陰麗華是美人,也是東漢開國皇帝劉秀的妻子,無權無勢。
在權勢漩渦裏,沒有幫助的美人,便是最大的幫助,鏡黎便是如此。
隻是,他千算萬算,獨獨算漏了一點,對於不聽話、有異心的朝臣,他可以除去。可,對於不聽話的美人呢?
江山他要,美人他也要。貪心嗎?
是,他就是貪心,他可以鐵蹄平天下,可以深宮苑美人,可——留得住人,心呢?留不住心的美人,如何與他並駕齊驅?
夜夜綿邈,一時間,情惻催心,他驀然大喝:“來人!”
“王爺!”衛兵衝起來。
盯著那雙從未入夢的懶眼,他冷冷吐字:“拿、下!”
事有權衡,即便留不住心,至少,要留住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