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下?
若她被拿下,也就不可能躲在樹上觀戰了。
昨夜,宇文含突然發難,欲拿下她,她功夫再不濟,至少達到與蘇衝拚個魚死網破的程度,應付幾個兵衛、用來逃命綽綽有餘。原想挾持宇文含,欺身上前,對上那雙隱隱蘊火的雙眸後,竟覺得錯的人是她……
她哪裏有錯?顧不得深思,抄起案上麵具衝出營帳,兵衛阻止,一個一個皆被她用麵具敲倒在地,真是好用。
宇文含夜半偷麵具,無非想在第二天對陣時嚇唬高長恭——麵具被高長恭放在齊營內,若他得了麵具,高長恭會以為齊國援軍連夜被周軍給挑了,如此,洛陽因高長恭救援而大振的士氣必受影響。
這人真是……詭計多端……嗯,也算高長恭自找,誰讓他當年為了救高殷竟然毒瞎宇文含的眼睛,害她對著那雙煙眸直歎“可惜可惜”……
她逃出周營後,不見追兵,為防止被人跟蹤,她貓在樹上靜靜等了片刻,確定真無追兵,才原路返回齊營。當時齊營寂靜,竟全無被人入侵的警覺。
跑來跑去,她也累了,回到高長恭撥給她的小營帳,倒床便睡。入睡前,隻有一點百思不得其解:她這受騙的人沒生氣,宇文含生什麼氣?
今日一早,高殷聞周軍又開始結陣攻城,當下衝入她帳中,拉她相助。她不忍心拒絕蒹葭美青年,一口應下。
牽了馬,左邊三心,右邊高殷,找了一塊視野好的山坡,三人齊齊貓在樹上觀戰。
冬日午後,高風緬邈,頹波激清。
遠處,五色牙旗,幡校飄飄,百校羅時,千部列陳。
陣後,赤駒踏蹄,駒上,那眉目蘇俊之人,人若瑚璉,語如琮箏,不是宇文含是誰。蘇衝策馬在他身後,獨孤用命領一隊飛馳軍,遠遠守陣。
他沒戴麵具……她正有此一歎,視線無意瞧到陣仗中的周軍,當即腳下不穩,差點從樹上滑下地。
他、他、他……這樣也行?
明知此時兩軍對陣,下一刻便是血流成河,可她——想笑。
這瑚璉般的王爺啊,不僅詭計多端,竟也不失稚氣和……可愛。
稚氣可愛?用“稚氣可愛”形容宇文含?
是,井鏡黎相信此刻自己沒用錯詞,隻因——
周軍仗陣內,戰車尋常,兵士胄甲尋常,唯一不尋常的是臉——數百將士的臉竟然全畫成猙獰鬼麵的模樣。
鬼麵鮮紅,眼圈以白色突顯勾繪,斜斜上吊,唇塗紫漆,濃厚誇張,腮邊另以白漆畫獠牙兩隻,恐怖,也怪異。
宇文含分明就是看高長恭不順眼嘛。
真難為了這些將士……
“嗬嗬……”她捂嘴悶笑,三心不解,高殷卻沒多問,隻在她身邊喃喃自語。她循聲側目,卻見蒹葭美青年臉色蒼白,不知為何。
“這陣勢……”高殷緊握雙拳,“這陣勢……”
“什麼陣勢?”她不解。
目不轉睛盯著仗陣,高殷輕吐二字:“魚、麗。”
“魚麗!”她心頭一驚,定神看向周軍陣仗:戰車在前,鐵網大張,一可攻城,二可抵擋前方射來的流矢,鬼麵士兵呈半環狀圍繞在戰車兩側和後方,一便於彈石攻擊,二可免受傷。
她知“魚麗陣”是古兵法戰陣之一,卻不想宇文含今日竟以“魚麗”攻洛陽。前朝梁時,文人吳筠《戰城南》詩雲:蹀躞青驪馬,往救城南畿,五曆魚麗陣,三尺九重圍,為君意已重,無功終不歸。
魚麗陣出,無功不歸。
宇文含今日——今日——誓取洛陽。
心頭一動,她想起昨夜那雙蘊火的眸子。
沒拿下她,他必定生氣……可歎可歎,他生什麼氣呢,該生氣的人是她好不好。盡管他在她麵前毫不掩飾,暢談天下之誌,他邀她來年春天共賞梨花,他溫言款款,欲與她並駕齊驅……然而,一朝蛇咬,終對草繩存了防備之心,得知他存有騙她之心,除了生氣,她不否認心頭有絲遺憾。
這人比“蒹葭”高殷多一分強勢,比“玉樹”蘭陵多一分韌健,比滿純多一分殘忍,比師父多一分……
多一分什麼呢?
心頭似有一層迷霧,盤旋、迷離、撲朔,讓她想去相信什麼,卻又難以肯定。
這個王爺沒什麼好啊,奈何她就是搖擺不定,想信他,卻又不得不多出一分心眼防他,仿佛……若她一旦相信他,便會——便會——
“鏡黎姐……”高殷憂心忡忡的眼望過來。
她未及開口,突聞戰鼓如雷。兩人望去,洛陽城內衝出一隊騎兵,為首者膚白神俊,是未戴麵具的蘭陵王高長恭。
魚麗陣機竅千變,戰鼓敲心,硝煙彌漫,不過一刻工夫,衝陣的齊兵已被困住,隻是,周軍防前布後,突然間如月下潮水般向兩邊分開,讓出一道筆直通道。
赤駒輕足善步,一踏一頓,載著那人緩緩來到高長恭馬前。
俊美的王爺策馬含笑,手一舉,戰鼓就此寂下,隻剩清冽如冰的聲音回蕩:“蘭陵王,本王不要多,隻要——你一雙眼睛。”
高長恭嗤笑一聲,不做言語。他不言語,遠遠在樹上的高殷卻慌亂起來,扯著身邊女子的衣袖,什麼也不說,隻是不停叫著:“鏡黎姐怎麼辦鏡黎姐怎麼辦……”
井鏡黎呆呆盯著陣中因言語不合而纏鬥在一起的兩人,一時忘了呼吸。
宇文含手下能人無數,獨孤用命與蘇衝已是佼佼者之中的佼佼者,縱然遇上危險,也多是隱衛貼身保護,除了在鹿兒村,他為從油燈下救她衣袖露出些許端倪,基本上沒見過他動手。想不到今日銀劍在手,白袍銀鎧冷輝相映,竟生生為他抹上一片妖色。
不知誰先出劍,靜靜陣仗內,隻見銀芒交錯,戰馬嘶鳴。
兩人都是俊美的王爺,兩人的功夫各有千秋,若將高長恭比擬為隨風飄舞的三尺白紗,那宇文含則風中悠悠閑蕩的絲綢,前者氣輕神清,後者氣沉神朗。
簡言之,蘭陵俊纖,東洛豔惑。
一個淡筆描繪,一個濃墨重彩。
她能繪出高長恭的神韻,卻獨獨無法繪出他,為何?
因為她自始至終都不曾……不曾相信他。不相信他,也就是不相信自己,不相信自己,當然無法在心中肯定他的神韻。
心神閃瞬之際,突聽高殷在耳邊驚叫:“鏡黎姐,四哥……”
她定眼,陣中,高長恭與他已從馬上纏鬥到馬下,鬼麵士兵團團圍繞,形成一道密不透風的人牆,隻為讓兩人在陣中打鬥。
遠遠城牆上,沈秀叫了句“以多欺少,非大丈夫所為”,然後,蘇衝回一句“有膽你下來,縮在城裏裝什麼烏龜”。
兩人針鋒相對不過片刻,而這片刻,高長恭脖子上已橫上一柄秋水般清冽的冷劍。
是因為沒戴麵具的關係嗎,那雙顧盼生情的眼中竟然浮現懊惱?
宇文含低頭在高長恭耳邊說了些什麼,那張白皙的臉霎時一片通紅。想來,不是什麼好話。以高長恭的身手,未必不是宇文含的對手,他輸,不過輸在被魚麗陣耗費太多體力上。
宇文含背坡而立,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卻見他手臂一動,當下心中一駭,折斷手邊一根枯枝,想也不想地衝了出去。
他們的恩怨她不理,她隻知道,不能讓那雙顧盼生情的眼在自己麵前消失,宇文含手中劍勢分明是要劃向高長恭的眼睛。
“叮!”
人影踏過重重周軍,踩肩而過,轉眼衝入戰陣,而枯枝,恰好擋下劃過的一劍。
“井姑娘?”高長恭低叫。
“……”宇文含瞪她半晌,眼眸緩緩眯蹙,擠出一句:“鏡、黎。”
風聲獵獵,戰陣混亂,場麵明明是紛紛擾擾的亂,之於她卻是一片寂寥無聲。
以前她為何沒發現,他眯眼的神態竟如此……氤氳嗬……
那雙瑩然燦爛的眼,殺氣過盛,犀利冷殘,反倒讓她忽視了隱藏其後的氤氳……
氤氳……以傳情……
宇文含收了劍,冷笑,“這次,你要助齊國?”
斂下那片刻動搖的心神,她回以淡笑,“正如王爺所見。”
“你說過,道不同,不相為謀。他、與你就是同道?”
她嘲諷地揚眉,“是否同道,鏡黎心中自有權衡。隻是……王爺是否也如武陵一役那般,再騙我一次呢?”
“本王不曾騙你。”冷犀自眸中閃過,他昂道睥睨,“鏡黎,本王不騙你,所以,這次不會撤軍。”
“那麼,王爺,我也不得不助蘭陵王了。”
他冷瞥高長恭一眼,臉上是難得的惱怒,“鏡黎,現在過來,你的三心二意,本王可以不追究。”
枯枝橫向一點,她笑意不減,“謝王爺抬愛,隻是……我不信。”
不信他,不要信他,不能信他,不可以信他……腦中隱隱有個聲音這麼叫著,似乎信了他,她會有不太美妙的預感。
不可以信他……
突然,陣前傳來一波騷動,原來,洛陽城裏的齊軍開始放箭。混亂之間,高長恭翻身上馬,正要伸手拉她,宇文含的劍卻比他更快,劍尖一閃,冷冷的金屬已壓在欲拉人的手背上。
“蘭陵武王,你認為今日能逃出本王的魚麗陣?”
“既然衝陣,高某便沒想過逃。”高長恭冷冷回敬一句,振腕甩開他的劍。
突然,宇文含臉色大變,快步上前推開她,一支箭,也在同一時間射中他的肩臂。
她一怔,盯著血漬飛快擴大,回頭,才知是沈秀在城牆上射來一箭。
沈秀……這扛大刀的家夥不會想趁亂射殺她吧?
想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也得看準了射才行啊,扛大刀的家夥肯定是意圖射殺宇文含,結果兵荒馬亂失了準頭,箭就衝著她的方向飛來……再不,就是扛大刀的家夥砍人腿砍習慣了,箭術嚴重退步……
是宇文含救了她……
——傷不了你,我傷自己。
腦中驀地跳出一句,她動容地邁向他,“王爺……”
不可以信他……
腦中的聲音仍然叫囂著,她的腿,卻控製不住,一步,一步,靠近。
他看看半臂袖血,冷冷一笑,“你的招,本王如數奉還。”
四目空對,竟同時憶起武陵之役。
當日武陵城下,她給了自己一刀,也在他心上劃下一道,疤落,心涼。而今這一箭,算他還給她。
傷不了他……傷不了他……狠心的女人,她不知道麼,傷她,便是對他最大的傷害。
——“傷不了你,我傷自己。”
當日八個字,字字打在他心上,如鈍刀割磨,痛得他徹夜難眠,今天,還給她。
瞪著血袖,她怔怔無言。
這人……宇文含……枉她三心二意決定山間終老一生,就算放棄他,抱憾終身也無所謂,反正她做過的事,就算錯了,也不悔。可今日,他寧願讓沈秀的箭傷了自己,也不想那一箭落在她身上……
這人啊……不信他,不要信他,不能信他,不可以信他……因為,她一向懶得相信外人,一旦相信,便懶得再去不信,一旦信了他,就是動心。心一動,對他又豈止魂夢相縈,又豈止抱憾終身?
“仲翰……”不是王爺,是……仲翰。
宇文含,小字仲翰。
冷冽眸光隨風蕩上她的臉,拔了箭扔在腳邊,鮮紅霎時染紅衣袖,他除了眉心緊蹙,再無其他表情,仿佛痛的不是自己。
她很佩服。想當日武陵城前,自己一刀割破脖子,當時逞強不說,治療時卻忍不了痛,而傷口收肌時麻癢難忍,癢得她恨不得拿刀去剁菜。
血,沿著傷臂滴落,染滿他的手。仿佛不覺得痛,他抬手,扣住她的下巴,眸厲神冷,“滿意嗎?”
魚麗陣突然紛亂起來,不知哪位將領下了命令,周軍開始向洛陽城放箭,疾矢如春日細雨,綿綿麻麻一片。
主將受傷,軍心大亂。箭矢無眼,竟有數支直射宇文含和綠蛇。放開她,宇文含翻身上馬,將受傷的右臂伸向她,俊臉上寒霜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