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回本王身邊,本王依舊不追究。
他的眼神這麼述說著,完全不顧激亂的流矢。
突然一人撲向宇文含,以身擋箭——
獨孤用命!
那原本守陣的將軍,竟然衝入陣中,隻為替宇文含擋住背後射來的一箭。
宇文含被獨孤用命自背後牢牢護住,一時也怔住。這一怔,井鏡黎已被高長恭拉上馬。
冷眸一直追著被高長恭扯上馬後的那道身影,直到赤駒轉向,在亂陣中有條不紊地尋著道路,他才驚覺肩頭越來越沉重的頭顱,忍不住輕叫:“用命?”
“王爺……快……快……出陣……有人……”斷斷續續的話未說完,護在宇文含腰間的手已滑落。
井鏡黎被高長恭拉上馬,親眼目睹一支箭穿透獨孤用命的心髒,從身後。
那一箭,原本是射向宇文含。
趁周軍陣亂,高長恭衝沈秀一揮手,城內齊軍與後方援軍突然發難,魚麗陣完全衝散。
陣散,戰敗。
齊·河清二年(564)冬,十二月,齊皇高湛趕到洛陽,策勳班賞。
《北史》記——
壬戌,齊師渡河,晨至洛陽,諸軍(即周軍)驚散。帝(高湛)至洛陽,免洛州經周軍處一年租賦,赦州城內死罪已下囚……以司徒斛律光為太尉,並州刺史、蘭陵王長恭為尚書令。
《周書》記——
(宇文)護性無戎略,且此行也,又非其本心,故師出雖久,無所克獲。護本令塹斷河陽之路,遏其救兵,然後同攻洛陽,使其內外隔絕。諸將以為齊兵必不敢出,唯斥候而已。值連日陰霧,齊騎直前,圍洛之軍,一時潰散……護於是班師,以無功,與諸將稽首請罪,帝弗之責也。
周、齊洛陽這一戰,史稱“邙山之戰”。
半個月後——
下雪了……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菲菲。長安遙遙在望,天寒地凍的好處,是能保持屍體不腐。因圍攻洛陽失敗,大塚宰宇文護先一步回長安,其他將領共返,剩在路途中的,是因受傷而慢行慢進的東洛王。
明明快馬加鞭,連夜就可趕回長安,宇文含卻在午後下令留宿驛館,今日不再趕路。
寒夜,驛館的燈火明媚一片,而幽靜的某間堂室內,放著一口巨大的黑棺材。
漏響二更,一道身影慢慢走來,停在黑棺前,暗紅大袖徐徐抬起,修長白皙的手沿著棺木遊走,久久之後,身影在堂前台階坐下。
冷酒,一口一口,入喉微辣,卻驅走了不少寒意。不知過了多久,第二道身影走來,將一件厚披風搭在半醺之人身上。
“王爺,當心著涼。”
“見機……”聲音沙啞,夾著濃濃疲憊。
“是吾。”賀樓見機拉拉身上的披風,站在宇文含身後。
冬至小年已過,年關臨近,夜裏時不時會落雪,每當清晨醒來,總見玉樹銀枝,一片美景。隻可惜,景美,也要人有心去賞才行。
“王爺,吾聽說,齊兵如今最愛跳一首舞曲,名為《蘭陵王入陣曲》,”賀樓見機輕道,“吾還聽說,齊國傳聞,因為蘭陵王的英勇俊美,周軍看呆了,才讓洛陽扳回一城。”
“哦?”半醺的王爺嗬嗬笑了兩聲,“你當真以為將士是被高長恭的美色所迷?”
“傳聞吧,”賀樓見機微哂,“當時戰局混亂,真正能看清高長恭容貌的,有幾人?”
“曾有人對本王說過,用命是義將……”宇文含的聲音在落雪中縹緲若霧。
“是嗎……”賀樓見機應了聲,取下冰冷手中的酒。
宇文含任他取走冷壺,迷蒙著雙眼笑問:“見機還記得第一次見到用命的情景嗎?”
“啊……”賀樓見機凝神想了片刻,點頭,“吾記得,十……十二年前,他也是為王爺擋了一箭。”
展掌接下片片細雪,宇文含呼一口氣,看著隱隱約約的白霧消散,動了動,將披風拉緊,“是啊,那個……笨蛋。”
“用命的父親本是高歡部下,他投奔先皇,誰知後來又興叛心,先皇誅殺用命之父,見他老實,才留他一命。”
“對,我瞧他臂力過人,便讓他隨侍身側,那個笨蛋,父親有叛心,他卻是個死心眼,說什麼既然效忠宇文氏,便會忠誠不二,絕不背叛。真是個……”
“用命不僅是義將,也是純臣。”賀樓見機喟然一歎:純臣者,永遠隻忠於一人。用命曾說過,他這一生不求有功,但求無過。
“純臣……當年獵鷹,宇文盛射偏一箭,是他替我擋了,我記得那一箭射在腰間,他在床上躺了一個月,現在,他還是為我擋了一箭,這一箭,他要躺上很長一段時間了。”
“嗯。”賀樓見機輕輕點頭。
夜雪漸漸飄大,隨風飄入簷下,落了兩人滿頭滿肩的白,兩人卻都未動。
“用命有時候很像老母雞。”
“嗯。”
“雖然我有時會罵他,會責罰他,可我從來沒想過……”
“王爺,用命睡得很安詳。”
“他睡得安詳,可是——本王不安詳。”宇文含輕吼,突地站起,走下台階,任小雪片片吹打在臉上。久久,那因半醺而沙啞的嗓音迎雪飄蕩,邈邈直抵雲漢深處,“用命那個——笨、蛋!”
“對,”賀樓見機點頭,“他再也不能笑吾深深深深以為恥了。”
“本王曾想……這次……東征回朝,也該讓他……成親了。”
“吾聽說他喜歡蝶陰樓的秦繡姑娘。”
“蝶陰樓……”輕喃著,宇文含展開掌心,看著朵朵的冷白在手中慢慢融化,朵朵落在暗紅色緞袍上。他未束腰帶,寬大的袍子隨風舞動,胸口腰側繡繪的天馬綬獵紋仿若因雪而賦予了鮮活的生命,飄然動蕩,欲破衣而去。
倏地轉身,暗紅大袖一甩,宇文含咬牙:“傳蘇衝。”
遠遠值夜守衛應聲,他邁上台階,踱進堂內。
一步,一步,他走得極慢,似乎每一步皆踏在刀尖上。
未幾,衣衫整齊的蘇衝緩緩行來。綠袍白腰帶,看他出現的速度,賀樓見機知他也是未睡,張口欲衝他說什麼,雙唇嚅了嚅,終是未出聲,隻那眸子斜斜一瞥,若惘然輕虛的一聲喟歎,送向宇文含。
“參見王爺。”蘇衝掀袍,單膝跪下。
宇文含未讓他起身,眸華似燦,似眩,又似恍恍惚惚,盯他半晌,問道:“高長恭為何會衝入洛陽?”
蘇衝盯著緩步移至眼下的暗紅袍,垂眸不語。
“蘇、衝……”冷冽的聲音在蘇衝頭頂響起,“高長恭的身手比你好?當日他的騎兵已被我軍從兩側切斷,你不攔他,竟去攔沈秀?既然——去攔沈秀,為何沒攔下他的人頭?”
跪地之人仍舊無語。
“說啊?回答本王?”冷冽的聲音中夾上隱隱怒焰。
低垂的眸掩去情緒,蘇衝輕答:“末將失職。”
“失職?”食指輕輕一勾,勾住蘇衝下巴,再用力一抬,迫他與自己直視,兩指同時狠狠捏扣下頜,隱怒的王爺勾出寒涼入心的微笑,“蘇衝……蘇衝……你可知,有人曾說用命是義將,而你……是猛將。”蘇衝直視燦意閃爍的暗夜之眸,麵無表情,跪地的身姿紋絲不動。
“哼嗬,我的猛將,我的骷髏將軍,我戰功顯赫的蘇將軍,你也會……失職?”暗夜之眸越來越燦爛。
蘇衝不作辯解。
宇文含突然一腳踢向他,諷然一笑,“我的猛將,告訴本王,你為何失職?”
他若用人,絕不生疑。一旦生疑,這人便留不得。
對有才者,他求而用之,對有能者,他敬而用之,即便是戰俘,隻要有才有能,他亦是照用不誤。然——
他不愛聞血腥味,不表示他心軟。
對被俘卻死硬脖子者,殺!
對恃才傲物者,殺!
對背叛者,殺!
對降卒,殺!
殺——殺——殺——
他從不覺得“殺降不祥”,經他下令坑殺的降卒,雖超不了百年前秦國大將白起坑殺的四十萬趙卒,比之楚霸王項羽坑殺的二十萬秦軍,卻綽綽有餘。
既然,他能坑盡降卒,他也能——
“蘇衝,你的口舌何時變鈍了?”
蘇衝被他踢翻在地,朗俊的臉上宛如戴了麵具,神色無一絲變動。他緩緩撐起身子,回複成單膝跪地的姿勢,低聲道:“末將失職,請王爺責罰。”
“責罰?我桀驁不馴的猛將也會說責罰二字?”宇文含冷哼,再度狠狠扣住蘇衝下頜。慢慢彎腰,散辮的發滑墜肩頭,鼻尖在幾近貼上蘇衝的臉時停下,帶著酒味的氣息飄進他的呼吸,引他一滯。近距離盯著這張溫中帶厲的俊顏,蘇衝屏息,聽他道——“我的猛將,本王受傷,眼卻沒瞎,那一箭從哪兒射來,蘇將軍你不會不清楚。”
蘇衝凝眸一轉,回想洛陽之敗,臉皮終於跳了跳,別開眼,澀澀開口:“是……是末將疏忽。”
獨孤用命當時守在魚麗陣外,他在陣後,原本注意力全放在城牆之上的沈秀身上,若非看到衝入陣中的女子,若非想起那女子在林間說的話,他也不會……
當宇文含受傷、魚麗陣出現混亂時,他隻聽後方有道嘶啞的聲音叫了句“快救王爺”,然後,流矢驚馬,一切都亂了——宇文含麵向洛陽城而立,射向他的那一箭——獨孤用命為他擋的那一箭——是從背後射來。
那意味什麼?
意味著那一箭不是齊軍所為,而是……周軍中有人欲取宇文含性命。
是誰?
疑問跳出腦海,蘇衝感到宇文含的手慢慢下滑,最後停在喉間,拇指和食指亦在他頸脈上輕輕摩挲。
王爺想……殺他嗎……
扶在膝頭的手慢慢成拳……緊緊一捏,卻又鬆開去……
“我的猛將……我的猛將……”低不可聞地喃著,燦爛雙眸映著蘇衝麵無表情的臉,指尖慢慢滑動……滑動……半晌,宇文含彎唇一笑,“蘇衝,本王賜劍給你,可好?”
“王爺賜劍,是末將的榮耀。”蘇衝不卑不亢。
“哼,榮耀?”宇文含冷嗤,突然鬆開扣在頸脈上的手,怒斥,“你既失職,本王就給你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去查。”
“是。”查什麼,他知道。
放開他的宇文含倏地又揪住他的衣領,彎腰,將唇貼上他的耳朵,輕輕說了句話。
宇文含說——“用命的後事,你來辦。”
言畢,宇文含鬆開衣領一推,蘇衝未加任何防守,任自己跌坐在地。
不再看他,暗紅袍角迎風蕩起,人已步下台階。
漏點三更三刻,夜、已移去泰半。小雪不知何時息了,簷頂、樓頭皆是一片細細的白,院中,一道淺淺的腳步踏雪有聲,蜿蜒遠行,漸漸消失在驛苑深處。
賀樓見機上前,拍拍蘇衝的肩,轉身離去。
天明時分——
當賀樓見機踩雪來到堂前,卻見蘇衝衣衫未變,坐在宇文含昨夜坐過的位置,隻手托腮,眼簾半闔。
隻怕他也一夜未眠……
蘇衝與用命雖未到知交地步,卻也惺惺相惜。如今用命走了,他心裏……未必好過……
昨夜,王爺的話……唉……
舉步上階,賀樓見機靜靜立在蘇衝身側,他不開口,蘇衝亦是紋絲不動。
當風過淨枝、振雪有聲時,一道低沉的聲音響起:“見機,你聽過一句話嗎?”
“什麼?”
“高鳥盡,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賀樓見機接下他的話,“敵國破,謀臣亡。這個吾知道,出自《屍子·上德》。原句是:狡兔得而獵犬烹,高鳥盡而良弓藏。名成功遂身退,天道然也。”
“……”紋絲不動者的眼珠終於滾了滾:他才說六個字,這家夥沒必要一副“盡知天下事”的模樣吧,連出自哪裏、原句是什麼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