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雖然得寵,暗中卻有不少人心懷怨恨,”賀樓見機微微昂首,簷上,細雪初融的一滴水珠欲滴未滴,折射出炫目的七彩晨光,“隻是,如此明目張膽欲除王爺,倒是頭一次。”
蘇衝未接他的話,自顧自道:“用命……酒量不錯。”
“啊……吾沒和用命拚過酒。”
“每次去蝶陰樓,用命隻會喝悶酒,最後一定是找個借口回家。”
“……”
“見機你說哪些人對王爺心懷怨恨?”蘇衝突然轉了話題,賀樓見機愣怔片刻,倒也順著他的問題解釋——
“我周國朝臣分為天、地、春、夏、秋、冬六官府,以天官府為首,統領其他五府,而天官府內的大塚宰卿更是首中之首……”
“晉國公?”
“對,”賀樓見機點頭,繼續說,“另有‘八柱國’掌控全國兵力,這‘八柱國’中,晉國公和王爺已占去兩名,剩下六名,侯莫陳崇已死,越野王宇文盛素來與王爺不和,封王屯居各地,但近來並無大異動……”想來思去,王爺樹敵雖多,納才也不少,就連老臣於謹也因傾向於晉國公執政而袒護王爺。
“行了,亂七八糟。”蘇衝小聲咕了句,彈彈袍角,扶膝而起。舒展筋骨,他向後昂了昂腦袋,左右扭動,等久坐的頸部筋骨活絡後,他側首看了堂內一眼,舉步離開,口中道:“軍中潛了什麼人,我自會去查。”
“蘇衝……”賀樓見機在他身後叫了聲。
蘇衝停下步子,不回頭,隻道:“我今天送用命回長安,替他……辦後事。”
“啊……是,辛苦你了,”賀樓見機的聲音微一遲疑,見他重新起步,不由追加一句,“吾有一個小小建議。”
“什麼?”步子一頓。
“按兵不動。”
“……”蘇衝默立須臾,輕聲道一句“謝謝”後,疾步離去。
晌午,清風前颯,暖陽灑地,落雪之後的太陽竟格外燦爛。
蘇衝引靈柩啟程,賀樓見機久未還家,同隊一起入長安。而宇文含卻無進城的意思。
他留在驛館,沒人知道他心中有何打算,也沒人知道他派遣二十一隱衛引道密發,捉拿井鏡黎。
他在等。
晌午之後,驛館裏已是空蕩蕩,隻留數十名護衛服侍他。
驛館清冷,淡雪染標枝頭,一道瑚璉般的身影靜靜佇立,舒袍若焚。偶爾,有護衛來報一些瑣碎小事,他無心理會,均揮手遣退。
雪後放晴……宇文含心頭反複,若有所思:雪……快雪時晴……那是她彈過的一首曲子……
洛陽之敗對他而言,是奇恥大辱,江山他要,美人他也要,錯了麼?
這戰,敗得蹊蹺,敗得詭異。雖言勝敗乃兵家常事,但他誌在天下,戰敗,便又讓齊國高氏有了殘喘之機,最令他慟惻催心的是失去用命這一員臂膀,他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何不舍讓她受傷。
他為她擋一箭,用命為他擋一箭。
他不認為那一箭是流矢,怎麼,朝中終於有人忍不住,想除他而後快嗎?
袖中雙拳倏然一緊,俊容閃過一絲倦色。
天下一統……天下一統……這個念頭是何時駐入腦海的?他記得……是十四五歲吧,當時年少,隨叔父征戰南北,當叔父指點江山清、揮臂千騎動時,他便深深沉迷……沉迷權勢帶來的高、冷、殘、香。
權勢,最大莫過於握盡天下。
芳香是它,腐臭也是它……
突然,頂上傳來一聲細微的“哢”聲,他擰眉:“來人……”話沒說完,一道人影已從簷頂上跌落。他身形不動,冷冷看那人影在半空展臂,雙腿向上一踢,生生地翻了個筋鬥,落地正好用雙足而非雙手或腦袋。
人影搖搖擺擺站穩後,飛快轉身,衝他搖搖手,幹笑道:“仲翰,我們又見麵了。”
又見麵了?是,他們“又”見麵了。他遣隱衛捉拿未得,她倒自己撞上他的刀鋒。很好,非常好——輕幽幽,他吐出三字:“井、鏡、黎。”
“哎……是我。”袖尾垂下,算是安危落地的女子衝屋頂瞪去一眼,紅唇動了動,似嗔似怒,不知說了句什麼。然後——她再度衝他幹笑,“仲翰的傷……沒事吧?”
屋頂上還有人?他凝眉一瞬,俊顏卻不動聲色,站在高高台階上睥睨她:小雪的天氣,她的穿著算是單薄了,依舊是粗褲大袖,黑發披在肩頭,編出幾縷小巧的花式,藍色頭繩夾雜其中,迤邐蜿蜒。
他很想斥一句“大膽,本王的字也是你叫的”,隻是……他若這麼說,難免她不會叫得更歡,老實說,“仲翰”二字從她嘴裏叫出來……他不排斥。
凝她半晌,他驀道:“來人,拿下!”
一聲令下,不知躲藏在何處的守衛一下子全擁了出來。她一怔,見守衛持兵撲來,連連後退,口中道:“仲翰,王爺,我無惡意。”
“你何時有過善意?”他冷哼。
“仲翰王爺……哎……”躲避護衛的夾攻,她竟然有閑情衝他眨眼,口裏戲道,“仲翰仲翰仲翰……你就不肯聽我解釋麼?”
“拿下你,一樣可以聽解釋!”他似乎鐵了心要讓她成為階下囚。
繞著回廊閃避數個來回,她突然曲腿一掃,掃倒一片護衛後,再雙手向兩側展平,笑道:“不打了不打了。”
燦瞳一動,原本盯著纏鬥身影的眼睛徐徐抬起,飄向枯枝上殘留的銀白,未幾,他不怎麼用力地說:“由不得你。”
“王爺——”眼神護衛又準備攻襲過來,她深吸一口氣,大叫道:“我信你。”
“……”
“我信。”
盯著雪白,他一動不動,置若罔聞。守衛站成半圓圍住她,卻聽她言辭與自家王爺非常熟稔,亦不敢上前,靜靜等他命令。
良久之後,燦眸終於動了動,眼簾垂闔,他轉向堂內走去。邁過門階前,步子微頓,他道:“好,本王聽你解釋。”
一排花窗層層推開,堂內清澈明亮,隱隱流香,窗外,可見雪枝骨立,別有風韻。
她小步追上,跳過門階,他已在椅上坐下,麵無表情盯著她,似要看她怎樣解釋個天花亂墜。她偷偷聳肩,不待他說什麼,已自行又自覺地在他身邊找了張椅子坐下。
他等。
動動唇,她沒說什麼。
他繼續等……
無視他漸漸變冷的眸光,她透過窗欞,看向午陽下銀銀閃爍的殘雪,盯盯盯……在他忍不住開口之前,她終於有了動作——從腰側口袋中掏出三枚銅錢和一小塊碎銀。
將銅錢一個個在他手邊的案幾上排開,她道:“王爺,你看!”不知不覺中,她又變了稱呼。
他無語。
“王爺,你看。”
“……”
“王爺……”
“本王沒瞎。”他冷哼。
“呃……”她訕訕一笑,食指繞起鬢角一縷垂發,問,“王爺知道這是……”
“布泉、常平五銖、鐵五銖。”他逐一掃過三枚銅板,不知她所謂的“解釋”與這些有何關係。
“王爺,”她笑了聲,眉尾一揚,晏晏而語,“布泉是周國的銅錢,常平五銖是齊國的銅錢,鐵五銖是陳國的銅板,王爺可知,我在周國買東西,不能用陳國的鐵五銖,在陳國買東西,不能用周國的布泉錢,而在齊國買東西,既不能用陳國的五銖,也不能用周國的布泉,隻能用常平五銖。”
燦眸不動,他默默聆聽,眼底卻閃過一抹犀光:她這話的意思……
“王爺,天下統一呢……也不是不好,若治得好,對百姓而言絕對是倫至福音,至少,天下一統,銅錢也會一統吧,我買東西也不必想著今天用銀子換這種銅錢,明天用銀子換那種銅錢……何況,銀子很不好賺……”最後一句變成低聲咕噥。
“這是你的解釋?”他拈起一枚錢幣端詳,語氣淡淡。
眸上印出圓圓的孔方兄,從上至下,從右自左,孔方兄上凸壓出玉筋篆體四字,分別是“常”、“平”、“五”、“銖”。這是齊國的鑄幣。
“王爺再看這個。”她展開掌心,將手中之物呈到他眼皮下。
手中,是一塊小碎銀。
“王爺你說得對,天下一統的確不錯。”覷了覷他,見他表情依舊冷冷,她摸摸鼻子,拋起小碎銀把玩,同時說道,“王爺,就算不能用布泉買陳國的東西,不能用常平五銖買周的東西,可我能用銀子換。”再窺他的臉色,嗯,有點青。
沒關係,再接再厲——
“所以,王爺啊,天下一統真的和我沒什麼關係。”天下統不統一對她而言根本不重要,是不是?她清清嗓,轉又道,“可是我……我……王爺曾說……並駕齊驅……可還當真?”
“當真如何?不當真又如何?”他將銅錢擱下。
“王爺,我突然想到一件事……若真是天下一統,皇帝……會有很多妃子吧?”
“……”
“既然如此,王爺說與我……與我並駕齊驅,豈不是騙人?”
騙人?對,她從來就沒信過他……思及此,他輕哼,丟出她曾經說過的話:“我的綠蛇是公馬,你的踏雪也是公馬,如何並駕齊驅?”
“……”她頓時沉默。這些陳年舊賬……真是……要她說什麼好呢。
“就算……”眸中冷意隱隱淡去些許,他拿起布泉幣在指間翻玩,專注的神情仿佛那布泉幣是多麼罕世的寶物般,片刻之後,他低聲開口:“馬群中,並非所有馬都能並駕……同理,妃子多又如何,自古以來,後位隻有一個。”
這話……這話的意思莫非是——妃子就像一群馬,倘若他君臨天下,妃子一定是很多的,但他也保證皇後之位上隻坐一人,是不是?
這話聽起來不怎麼令她高興啊……頓語片刻,她轉道:“仲翰,其實……其實你的功夫不及高長恭,洛陽城一戰,你之所以勝他,因為他在陣中已消耗大半體力。”
俊顏霎時一凝,他的臉有些拉長,“你認為本王勝之不武?”他勝了高長恭,卻敗了洛陽,她說這話是故意氣他麼?可惡!
她趕緊搖手,“不不,王爺心中最重要的……還是……天下一統,對嗎?”
“你以為呢?”
“王爺望傾朝野,長於計略,善於禦眾,可是王爺,無論你是高枕無憂還是高瞻遠矚,都脫不了死亡的結局。人生在世,總希望道路平坦,年輕時平安,年老了善終。”她盯著藍田暖玉般的俊臉,慢慢道,“王爺,貪心者,不得善終。”
“鏡黎……”幽幽喚她,那張如暖玉藍田的俊臉已經拉得不能再長了,“你這是譏笑本王貪心嗎?”
貪心者,不得善終?
好,這話說得真好,她是存心來氣他的。想來她再解釋下去也沒什麼好話,他貪心又如何,江山他要,美人他也要,既然來了,他便斷然不會再放她離開。
心思一轉,他正要招護衛拿下,脫口的話卻被她接下來的一句卡在喉間——
“王爺的並駕齊驅,我現在信了。”
“信?”他淡淡吐息,恨恨道,“如何信?本王要你取來高長恭的眼睛,你會嗎?”
“蘭陵王的眼睛……”她歎氣,想起玉樹般生情的雙眸,不禁搖頭,“瞎了可惜。”
“你……”
“仲翰,你的眼若瞎了,我會哭的。”她說這話時,臉上笑眯眯,全無一點悲意。
會哭?他一怔,燦眸終於迎上她的眼……
仍是一雙懶眼……
“你信本王,可、惜——”他冷冷一哂,盯著她的眼睛,斷然道,“本王現在不、信、你!來人——”
“在。”廊外護衛應聲擁入。
“看住她,未經本王允許,不得離開。”
“是。”護衛齊應。
拂袖起身,宇文含向堂外走去,邁過門階時,他丟下一句:“讓本王看看,你如何才能令人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