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一章 和歌辭(1 / 3)

如何相信她?讓護衛守在門外,是想看她是不是自覺留在這兒?

盯著瑚璉色澤的身影消失在畫廊深處,井鏡黎撇撇嘴,走到門邊探頭:天色轉暗,廊上全是表情木然的護衛。

歎氣,縮回腦袋,她將碎銀塞回腰邊的小口袋,坐回案幾邊,百無聊賴地拿銅錢當陀螺轉。

窗門大開,堂內有些涼意。盯著旋轉的銅錢,她默默吐口氣。

在此受凍,這次也算她自找了——

洛陽之戰後,勝者如何受賞,如何加封,統統不關她的事,若高長恭願意以金銀來代替謝意,她也是蠻願意的,可惜玉樹美王爺一點以錢易命的自覺都沒有,好像她是多麼清高的人……她其實一點也不清高啊。

攜三心辭別高長恭,高殷身份隱秘,不便久留,亦在沈秀的秘密護送下返回荊州。臨行前,蒹葭美青年邀她有空去荊州遊玩,多餘的話她也沒什麼可說的,點頭稱是,策馬出城。

初時,何去何從,她有些舉棋不定:徒弟,名義上是收了兩個,也算成功,照此,她應該歡歡喜喜地回家……舉了半天棋,她終是向他這邊走下一步。

他心懷不臣之誌,有逐鹿天下之心,對於他,她是一直不相信的,舉棋向他,是信他,信他,便會擔心,便會動心。

歸根究底,因為她懶,懶得去信,而一旦信了,就懶得去不信。

他不信她……嗯,這也正常,她一直不明白在洛陽大戰之前,他憑什麼相信她。不過他現在不相信了……也是,換了他這麼對她,讓她戰敗,她也難得會再相信他。

想想自己的所作所為,好像是有那麼點過分。先是搶他麵具……不,那麵具原本就不是他的,她隻是幫那棵像玉樹的高家美王爺拿回來而已。再是,從他手裏救下高家美王爺……也不算她救吧,若是高長恭要傷他的眼睛,她也會毫不考慮地衝出去救呀。

兩相比照,他不由分說為她擋下那一箭……

啊——心中大叫,井鏡黎一掌拍向銅錢,眉心輕蹙:她或許不聰明,但她會以常理推斷,一個人無論如何詭狡,突發狀況下的行為卻是其內心深處最直觀的反映。他毫不猶豫以身護她,讓她如何不能去信,如何不願去信?

情願情願,萬般恩怨繞到頭,不過是……

你情……

我願……

她現在願意信了,他卻不再信她。這怪不得他,他為護她受傷,來不及躲避身後射來的一箭,而獨孤用命卻為他擋下這一箭而殞命,他生氣也是應該。可他知不知道……有人要殺他?

師父說過,但凡和皇權沾上邊,多是詭計、暗殺、勾心鬥角,以他的詭譎,不可能不知道有人要殺他,他應該有了防備之意……

“哢!”屋頂上輕輕響了一聲。

她不動聲色,將銅錢一一塞回口袋,再走到窗邊,一扇一扇關起來。護衛聽見聲響側頭,對上她的視線,她輕輕一笑,道:“有點……涼。”

看著一排花窗被她掩上,護衛的表情仍舊是木然,直到最後掩上大門,他們的視線才調回院中,不知是賞雪還是發呆。雖然看不到屋內的情景,但他們能從裏麵傳來的翻書聲和踱步聲確定人還在屋內。

夜幕漸落,當宇文含再度出現時,已是掌燈時分。

堂內一點燭火,映在窗欞上,微弱而搖曳。

廊前的燈火打下片片陰影,投在玉澤光潔的俊顏上,有些陰晦,令人看不清表情。

立在門前,宇文含無意推門,卻輕問護衛:“人呢?”

“稟王爺,那位姑娘不曾離開。”

唇角微一勾,大袖展垂,修長的手指輕輕按在門上,靜頓片刻,指尖用力一推。

“吱呀”一聲,門,輕易地被推開,堂內情景一清二楚映入眾人眼中。

這……護衛們臉色大變。

這……宇文含身形不動,慢慢收回半抬的手,直到唇邊觸到一片涼意,他方驚覺自己在以小指指腹摩挲唇角。

年關近了,長安大雪,天氣寒涼,丟她在此,他也不過在離此不遠的小苑裏翻書。直到夜落時分,下人進來為暖盆添柴,他才驚覺她待的堂上未備暖盆。

她受涼與否,他其實不必太在意,在他給她信任的時候,她氣他,如今他心生倦意,她卻突然出現,其目的不得不令人懷疑——她這次又想幫著誰來對付他?是高長恭?還是滿純?

明明不想在意,書卻怎樣也翻不下去了。丟了書,隨意步出庭院,在寒意漸沁之際,已不知不覺來到這兒。

門是推開了,人,卻不在。

桌上燃的蠟燭隻剩指尖長短,分明燃了多時。一本書翻開一半,以鎮石固靠在一扇花窗邊,窗未閉嚴,留有一道細縫,風從細縫吹進來,吹動書頁,發出嘶嘶聲響——這便是護衛間或聽見翻書聲的原因。

“人呢?”聽不出情緒的聲音再度響起。

戰戰兢兢,護衛的額邊已沁出點點冷汗,齊齊跪地道:“屬下該死。”

“該死?”宇文含輕吐二字,正待說什麼,腦後突然傳來風聲。

旋步側身,他閃入堂內,護衛也在同時一躍而起,兩人護在他身前,其他護衛抽刀迎上突然出現的數名黑衣人。

終是想在他入長安前動手嗎?斂眉一聲冷笑,宇文含無視纏鬥的護衛與黑衣人,走到桌邊,撩袍坐下,將燭台上的蠟燭一根一根點燃。

潛在軍中,趁戰亂時射殺他,絕非一時所為。能潛伏軍中而不引人生疑,那射手要麼有著正式的軍人身份,要麼便是有人刻意安插,或者兩種可能皆有,射手入軍,原就是以取他性命為目的。隻可惜,那人慢了一步,在臨近長安的驛館遣人暗殺他,不嫌太遲嗎?若他要除去眼中釘,必不會讓那人有喘息的餘地,早在戰敗退軍時,他便會三道急令攻殺那人。

所以,現在,太遲了。

“唔!”一聲短促的悶哼,一名黑衣人血濺三尺,頹然倒地,而他的護衛身上亦鮮血一片,傷痕累累。

緊接著,又是數聲悶哼,護衛倒下三名,黑衣人再倒一名。

風動衣聲,兵刃交錯聲,喘息聲,拳腳相撞聲……雖聲聲入耳,俊顏卻不為所動,取了燭台下的銅絲,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挑撥著燭芯。

——這種螻蟻性命,從來不需他親自動手,否則,他訓練一批隱衛何用。

燭火在他一搭一搭的撥弄下漸漸明亮,鼻間溜進了些許血的腥氣,宇文含皺了皺優雅的眉頭,側目,眼波旋流,閑閑數起黑衣人的數目來。

一二三四……與護衛打鬥的有六人,地上倒了兩人……咦……眼角瞥到台階上橫陳的一條腿,他立即在心頭更正:不,是倒了三人。

凝視閃思間,已有兩名黑衣人衝到桌前。護在身側的兩名護衛迎刀相擊,誰知一名黑衣人突然伏低身體,從護衛腋邊閃了過來,沾血的利刃直向他砍去,而另一名黑衣人身手矯健敏捷,隻身纏住護衛,他們要回身相救已是不及。

閃電之息,宇文含抽起一根蠟燭,斜斜送向黑衣人麵罩下僅露的雙眼。黑衣人眯眼側頭,肩部一晃,手中的刀已失了方向,砍向桌麵,入木三分。

宇文含旋身立起,奪過一名護衛的刀,正要攻向那黑衣人的手腕,未想肩頭突然傳來一陣裂痛,如綾帛被突來的外力撕裂般,那痛意似芒刺紮入骨髓,隨著血液蜿蜒入心,令他動作一滯。

——好,非常好,他的箭傷又裂開了。

隻這一滯,黑衣人又搶得先機,從桌麵抽刀而起,掃倒燭台。燭台倒地,燭火卻未滅,且閃且搖,趁堂內晦暗不明,大刀已向宇文含胸口砍去……

“王爺!”驚呼,來自護衛。

“叮!”清脆的銅鐵相擊聲,來自……

黑衣人的刀被震開,地麵上隨即響起清脆的聲響,宇文含垂眸看去,竟是一枚銅錢。

銅錢打旋,在地麵震了片刻,慢慢靜下,向上的一麵印有“布泉”二字。

在黑衣人驚疑不定時,一道人影破窗而入,若一濯盈尺素波,翻袖踏步,流風徐轉間,婀娜映藍田。

“仲翰……”一聲低喚,隱隱含了擔憂。

能這麼叫他,敢這麼叫他的,除了她,還有誰?

宇文含誚意入眼,未及開口,井鏡黎已抄過他手中的刀,簡單比了比,淩厲一掃,攻向黑衣人。

她的招式毫無章法,左一刀,右一刀,橫掃豎劈,分明從左至右斜劈的一刀,她卻突然在揮刀途中硬生生轉了彎,似乎想到哪兒就砍到哪兒。黑衣人抵擋近百招後,敗相已現,他們似知不敵,偷偷互換眼神,一齊逃退。

宇文含未下令追擊,卻盯著那拿刀慢慢轉身的人,眼神陰霾難測。

“……嘿嘿……”訕笑兩聲,井鏡黎將刀還給其中一名護衛,小心翼翼靠近他。

拖屍體,扶燭台,打掃血跡。下人清理完畢,置好暖盆後,默默退下。

堂內寂靜,直到木柴因燃燒發出一聲“劈”響,宇文含才有了動作。

他斜瞥肩頭,不見血跡沁出,一時也懶得理會裂開的傷口,再抬眼,見她取回窗邊掩人耳目的書,不由諷道:“這就是你相信本王?”

不囚困,僅命護衛守在門外,他要看的是——她的相信能有多久。

她身體一僵,撫了撫書麵,輕輕放在燭台下,迎著燭火端詳略顯蒼白的俊顏:那些刺客有傷到他嗎?白天瞧他的時候,臉色沒這麼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