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嚅嚅唇,她忍不住開口,“你可有受傷?”
他冷冷瞥來一眼,心中惱怒,卻又不知該如何處置她。以往讓他心生怒意的人,多數已經轉世投胎去了,隻有她,明明惹得他一肚子火,卻放任她在眼皮下跳來跳去……
朝中傳他為人詭狡,是,他不否認。汲汲營營,他隻要江山一掌,可他卻並不擅長嚴刑逼供,對刻意去折磨某人而看那人的醜態也沒興趣,特別是,他不需要去踐踏某人的尊嚴來滿足自己的驕傲,這種充滿血腥味又費時費力的事,一向由蘇衝全權負責。
對有才之人,能收,則留為己用,不能收,殺!對無才之人……
黑眸一閃,轉向那雙擔憂的……懶眼。
她有沒有才,對他來說不重要,因為,有才者能用以治國,卻不能並駕齊驅。他不需要一個有才的妻子……
妻子?黑眸又是一閃。
娶妻當娶……
娶妻當娶……
娶妻……當娶……
腦中突然浮出半句話,他沒有刻意去排斥,任這半句在腦中盤旋,盯她的眸子卻深黯了許多——難道,在她氣他到如此地步的時候,他仍不排斥與她……並駕齊驅?
這就是他從不曾動過“將她丟給蘇衝去處置”這一念頭的原因?
處置人的方法很多,鞭刑、烙刑、淩辱……然而,若因折磨她而讓自己寢食難安,他倒寧願生氣。
——傷不了你,我傷自己。
她可以狠心,他卻無法做到。
折磨她,他會難受。
“你……”捺下惱怒,他緩緩開口,“剛才去了哪兒?”
她表情微微一僵,轉而笑道:“王爺,我隻是覺得這屋子太悶,出去走了走。”
他驀然道:“你的徒弟呢?”
“……”她摸摸鼻子,硬生生調轉了話題:“王爺,你的傷沒事吧。”
他冷冷注視她尷尬的表情,不為所動,隻道:“你相信本王,信什麼?”
啊?她一怔,半晌回神,雙唇囁嚅,不知說了句什麼。
他聽不清,不覺向她靠近了些,“什麼?”
“……”
“本王不想問第三遍。”
“我相信王爺的並駕齊驅。”她突然放大聲,說完後呆呆瞪著他,頓覺頰上火燒一片。
“本王也說過,不再信你。”
“那……仲翰,你以前可以不信我……其實我也不信你……”末句收成蚊蟲聲音說給自己聽,她無視他的冷臉,揚眉一笑,“你從現在開始相信我也可以,好比……我救了你一命,以表誠意。”
誠意?嗬……他冷笑,“你的誠意,本王還沒看到。”
“沒關係,以後我多救你幾次,你就能看到了。”
“……”燭火在黑眸中翩翩起舞,引入片片燦爛光華,他似嗔似惱,一時間竟有些啼笑皆非之感:她這話的意思,可是暗示殺他的人來得越多越好?
“我冒昧問一句,王爺覺得,除了天下之外,還有何重要之事?”她拖起圓凳向他身邊移了移。
“……”
“王……啊!”猝不及防,腕上被人一扣,她被他帶入懷中,一手牢牢扣住她的下頜。
過近的距離,來自他衣上的檀香,噴在臉上的溫熱氣息,統統令她大氣不敢喘,袖下雙拳緊了緊,又慢慢鬆開。她感到一隻低溫的手沿著頸邊下滑,指腹若有若無地打著圈兒,麻麻癢癢的,最後,那隻手扣住脖子,卻未用力。
她聽他道:“鏡黎,你就不能說些令本王開心的話?”
她的嘴裏,除了“道不同,不相為謀”、“貪心者,不得善終”這些令人生氣的話之外,就是問他心中最重要的是什麼。
他回答了,不是嗎?莫非她想聽到另一種答案?
“開心……王爺想聽笑話?”她睜大眼,開始在腦中搜尋許久以前看過的《笑林》。
“哼!”他的鼻尖離她隻有毫厘,放低了聲,他輕問,“你方才……去了哪兒?”
她眨眼,無言。不是不願告訴他,隻是……好吧,她承認自己“心懷鬼胎”,在瓜熟蒂落之前,天機不可泄露。
因為她信他,她動心了,所以……嘿嘿……
“笑?”他眯起眼,扣在頸間的五指遽然一縮,眼中滑過一絲燦意,眸色在暈化的燭光下格外氤氳。氤氳……以傳情……
她呆呆凝視白玉俊顏,心頭似被羽毛拂撩,又似落滿春日迎風亂舞的柳絮,癢癢的……癢癢的……情不自禁,她貼近了些,以臉蹭了蹭他光滑的下頜,唇,輕輕印上。
吻一塊白玉是什麼感覺?
冷冷的,冰冰的……這是第一感覺,其次跳入腦中的——她想將這塊玉掬在掌心捂熱。
心中一動,但未及行動,她隻覺得天地倒轉,淩空旋身,腳板穩當當站在地麵後,她才知是他推開了她。
拂袖站起,他臉色不豫,低斥:“大膽。”
懷中失了柔軟的身軀,那瞬間擁入的寒意讓他微有不適,而唇邊殘留的溫軟,更令他——令他——
拍拍衣袖,她意猶未盡地低聲抱怨:“王爺,難道你風流的時候,總是發乎情、止乎禮嗎?”吻他一下,反應就這麼大,若是……若是……
趕緊摸臉,努力讓自己表情正常,她看向臉色怪異的俊王爺。
“仲翰?”試叫一聲。
他抬眼瞪她。
“仲翰,有人要殺你,我這些天就留在你身邊保護……”
“你當本王座下無人嗎?”他拂袖而出,一時間也懶得命護衛看住她,橫豎也是看不住。
袍帶當風,瑚璉身影隱入畫廊深處,行行走走間,小指指腹不覺又向唇角撫去,撫著撫著,漸漸滑到方才被她吻過的地方。
那一吻,如蜻蜓點水。
蜻蜓……點水……
蜻蜓可知,它點水即飛,湖水卻因這一點而泛起漣漪,漣漪蕩起一波波水紋,水紋成圈,一層一層起伏,一圈一圈擴散,直至湖心深處。
就算如此,但他,還是不能相信她。
大袖倏然重拂,似要將衣上沾落的一點幽香盡數拂去。
燭火之前,門廊之下,井鏡黎目送宇文含的離開,就連他重重的拂袖亦瞧得一清二楚。然後,她微微一笑。
若宇文含此時回頭,必會心生警覺,隻可惜,他未回頭。
廊下那人的笑……陰惻惻的。
一夜偷襲兩次,無論想除他的人是誰,他都佩服。
天已微明,此時……五更了吧。
一、二、三、四……當宇文含係好袍帶,再度閑閑數著黑衣人的數量時,也很不意外看到昨夜為表誠意而說“以後我多救你幾次”的那人。
“仲翰!”她歡喜叫了聲,攔下一名衝向他的黑衣人。
若隻叫一聲,宇文含的表情倒也沒什麼波瀾,偏偏井鏡黎接下來的那句是——“我又來救你了”。
如果他的雙腳此時踩在台階上,想必會因聽了她的話而打滑。
夜裏下了雪,簷上又是一片銀白。她在屋外守了一夜,他不是不知道,但瞧她衣衫單薄卻麵如桃花,想來功夫不錯,不畏寒,於是,他也就硬著心不去理會她會不會受涼。
熄了燈,屋內暖意融融,他閉起雙眼,聽覺卻清晰得可怕,耳中除了護衛的走動聲,便是她在廊外、屋頂、簷廊製造的摩挲聲,再不,就是她與護衛的低聲交談。他沒下命令,護衛也不敢將她怎樣。
他有些倦,卻睡不著。
那倦意像一道小溪,輕輕柔柔流過心頭,一點點彙聚在心底,漸漸深沉。這倦意,不知從何時開始,他隻知,自洛陽戰敗後,這溪水般的倦意越流越快,人明明很累,腦子裏卻總想些有的沒有的——
用命死了,真正說來是替他死,與蘇衝沒什麼關係,可蘇衝在戰陣中的那片刻猶豫,卻足以決定勝敗。遣出的隱衛已下令招回,叔父送來口信,今年奶奶返回長安,要他務必在除夕前回府一聚,正月一日的早朝慶亦不可缺席。鏡黎再度出現,與洛陽時的態度可謂天地之別,口裏說著信他,可總讓他覺得神神秘秘,神秘到他很懷疑這些黑衣人……
“王爺當心!”驚叫響起,一道白光衝入眸中,他隻覺腰間一緊,人已被拉開。
這次的黑衣人比昨夜多出三倍,招式也狠辣許多,轉眼,護衛死的死,傷的傷,已倒了大片。見此,他舒胸一歎:驛館的護衛,終是比不得東洛王府裏的隱衛。
再轉眼,拉他避開那一刀的竟然是她。
不是他無力避開,他隻是……倦了。
入了長安,一切事情都要開始追究,用命的死不能就此作罷,蘇衝的動搖不可不受懲罰,戰敗的將士需要好好休整,戰陣也需重新訓練,高長恭不能就此放過,而洛陽之敗會引來多少朝臣的猜疑倒戈、引來多少王族的借機生事,也是要考慮和防範的……
入長安,會更倦。
所以,不入長安,他隻是想讓自己在這驛館裏好生休息幾天,這也不成嗎?為何在他不想追究任何事情的時候,這些人還要來打擾……打擾他難得的……寧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