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她……
他素來討厭受傷,一旦受傷,必是纏著見機配藥,以便讓自己盡快好起來。昨夜見她不在堂內,心中惱怒,才不知不覺將怒氣移向黑衣人,結果牽動傷口,又惹來數日不必要的休養。
肩上的傷口昨夜已換了藥,她守在屋外,想必知道。此刻若要他舉劍迎敵,就算他有此心,也無此力了。
宇文含心念婉轉之間,黑衣人已是豁出命似的攻上來,一波又一波,護衛已損了八成,就算有,也擋不住如蝗蟲般視死如歸的黑衣殺手。他被她推靠在牆角,眼前飄來閃去的,隻有她一頭秀發,和編在烏發中蜿蜒飄蕩的藍色發帶。
他很倦,入長安,會更倦。
可他,沒忘自己的身份——他是東洛王,所以朝中親信盤根錯節,他是八柱國大將軍,所以手握百萬兵權,他要的是那芳香又腐臭的至高皇權,要的是睥睨萬世的天下一統。
所以,即便他——倦——很倦——更倦——他依然可以挺下去,直到登上泰山之巔,直到俯視江河萬裏。那個時候,這溪水般的倦意便算不得什麼了……
背貼冷牆,暗紅大袖輕輕一動,宇文含抬起手臂,雙掌清脆相擊,“啪”的一聲後,院中如鬼魅般“刷刷刷”出現五六名黑衣人,不同的是,這些黑衣人麵無黑紗,神容肅整,穿著出自同一間繡坊的黑綢長袍,腰束銀邊鱗紋帶,手縛銀紋鏤蛇腕,一看便知價格不菲。
那護腕和腰帶。是東洛王府隱衛的獨有標記。
“參見王爺!”氣勢如雷,振聾發聵。
“要活口。”溫柔的聲音來自宇文含。
“是——”尾音未落,滿場已閃現數道銀白流光。
正一拳將黑衣殺手打出撞牆的女子聞聲回頭,見不過半刻工夫,隱衛已將黑衣殺手伏捉大半,不禁瞪大眼,保持著馬步半蹲、一手出拳的模樣,忘了收回。
南無觀音,不是她功夫不濟,聽那一聲聲恐怖的骨骼斷裂聲,她想她很清楚自己與隱衛的差別在哪兒——他們心狠手辣,她心懷慈悲。
瞧,她隻是將殺手打暈,最多在他們胳膊或腿上劃兩刀,那些隱衛一出手,殺手不是脖子斷就是腿斷胳膊斷,滿場噴血。原來,宇文含所謂的“要活口”,隻是要一張能說話的嘴就行,至於身子斷成幾截,並不在考慮範圍之內。
南無觀音南無觀音……默默祈禱,井鏡黎收回拳,很滿意那名被她打飛又撞在牆上、最後因牆麵反彈而腦袋磕上柱子的殺手暈了過去。
看來,他根本不用她救,虧她剛才還喜滋滋地大叫“仲翰,我又來救你了”,什麼,她根本就是來出醜的。
未幾,殺手逃了兩名,其他不是橫屍當場,便是支離破碎,意識清醒的幾名殺手欲吞毒自殺,但隱衛出手更快,早在殺手想自斷前便拉下麵罩,卸其下頜,令其無法咬毒,然後才不緊不慢地取出他們藏在牙縫中的毒丸。看其熟練程度,可以推斷他們從殺手口中取毒藥已經取得非常習慣了。
血的腥膻在院中急遽膨脹,完全蓋過了雪的清冷。宇文含滿意地點頭,伸出食指掩在鼻下,繞過猶自發呆的女子,步下台階。
“仲翰……”小手一抬,欲拉那邊迎風揚起的暗紅袖尾,奈何冷風吹起鬢邊烏發,迷了眼,待她撥開亂發時,瑚璉身影已走下三層台階。
他還是不信她……雙肩怏怏一垮,她撇嘴,突眼前銀光一閃,那被她一拳打得撞牆的殺手竟是詐暈,他趁宇文含背下台階時,舉刀偷襲。
暗叫“糟糕”,烏眸閃過一絲難解的魅色流光,人已衝上前去,替宇文含擋下這一刀。
宇文含聽見風聲便已回頭,映入他眼中的畫麵,令他心頭一震:她背對著他,一名殺手正將滴血的利刀從她胸口抽出來。
“鏡黎。”駭然瞪目,他快步踏上台階,讓那抹無力支持的纖影倒入懷中。
隱衛如何處置那名殺手,他聽不到也看不到了,眼中,隻有她胸口那片觸目驚心的鮮紅,耳中,隻聽到她輕不可聞的嚅語。
她說——
“好痛……仲……翰……我好痛……好痛……”
“不痛不痛,鏡黎……”冷靜的聲音夾了慌亂,他吼道,“來人,快——請太醫——”
地麵寒涼徹骨,他欲將她抱入屋內,卻不想她死死揪住他的衣袖,輕輕搖頭,蒼白的唇顫抖道:“別動……仲翰別動……好……痛……”
“好,不動。”單膝跪地,他果真一動不動抱著她。
“王爺……”她長長吸了一口氣,緩緩吐了,以極輕極輕的聲音說道,“好痛……”
“不痛,鏡黎,太醫快來了……”話沒說完,她的手已放開他的衣袖,沿著他的胸口一點點攀爬,吃力地扶上他的肩,再、也、不、動。
她的動作成功地止去他的聲音,素來燦爛的瞳眸靜靜凝視著她,已藏不住震驚。
好……痛……
她叫的痛,是指他肩上的傷痛嗎?
“王爺,你說過……來年約我看梨花,我……信……隻是……武陵……”
她的話斷斷續續,他卻聽得明白,顧不得何人在場所,脫口道:“武陵撤軍,我沒騙你。鏡黎,原本我欲攻下武陵後,便班師攻洛陽,你可知,叔父的母親,我的奶奶一直被困在齊國,數月前,高湛為使周、齊兩國交好,將奶奶送還叔父,叔父歡喜,本就不欲在這個時候攻打齊國,但突厥王卻偏偏在這個時候提出興軍攻齊,我國為免邊境戰亂,素來與突厥交好,叔父雖心中不願,卻也不想壞了與突厥的邦交。所以,他掛帥出兵,攻勢卻不強,否則,我周師十萬餘鐵騎,拿下洛陽又何必花上兩月時間。”
不知不覺,他不再以“本王”自稱,可是……信她了?失血的唇揚起令人心頭酸軟的無力微笑,她努力讓自己意識清醒,“王爺……你……信我嗎?”
“……信。”
“王爺是……怪我……搶了你的……麵具嗎?”
“不怪,那麵具本就不是我的。”
耳力越來越模糊,頭枕在他胸口上,聽著沉穩有力的心跳,她突然“嗬嗬”笑出聲,道:“王爺,我不是不信,我隻是……無法與你……並駕齊驅……我信你,我一直信……我……”
深沉是他,豁達是他,灑脫是他,隨和是他,然而——詭譎是他,狡詐是他,冷酷是他,殘忍也是他。
信他,就是動心,動心,必會愛上他。
愛上他,就是如此下場嗎?
“唉……”冷冷的歎息飄來,一道素白身影出現在宇文含身後。
“師父……”
“傻徒兒……”素色衣衫,月色腰帶,被井鏡黎喚為師父的男子取下白紗帽,輕輕搖頭,“鏡黎,為師有沒有告訴過你,當年你出生時,有流星墜地,聲響如雷。地陷一丈見方,中有碎炭數鬥,俄爾有人聞小兒啼哭……為師聞聲尋去,將碎炭小心翻開,竟然發現炭中睡著一個白白嫩嫩的小娃兒,那就是你……”
“記得,師父。”她彎唇一笑,麵無血色,輕輕幽幽,似離枝飄蕩的一朵梨花。
宇文含未回頭,聽那男子道:“傻徒兒,這麼些年,為師是怎麼教你的?”
“為人,要……見死……不救。”
“對,”含笑點頭,“還有呢?”
“不可三心二意。”
“……傻徒兒……”來人一歎,繞到宇文含麵前,緩緩蹲下,容貌也映在了那雙黑眸上。
“是你?”宇文含皺眉:鏡黎的師父竟是曾在武陵為他算卦的先生?
“幸會,王爺,山人是鏡黎的師父,山人的徒兒刁鑽成性,惹了王爺,還請見諒。”男子的聲音冷冷的,已沒了武陵算卦時的靈動。
“先生……如何稱呼?”
“山人別號振振公子。”
“振振公子……”宇文含輕喃,“麟之趾,振振公子。”
“……師父,你的號……沒多少……多少人知道……”無奈的歎息,井鏡黎喉中微甜,忍不住吐出一口血。
“先生可有法子救她?”宇文含已顧不得太多。
男子麵色清冷,緩道:“若刀仍刺在胸口,我已是回天乏力,而今刀被抽出,金石罔顧。”不待宇文含開口,他又道,“傻徒兒,有什麼話,該說便說吧,有何願望,為師一定替你辦到。”
簡言之:交代遺言,等死。
他言辭之中雖無悲傷,眼中卻盛滿悲痛和黯然,宇文含正待說“難道沒有其他辦法”,頰上突然捂上一片冰涼,低頭,原來是她的手。
“鏡黎……”他低喚著。
“王爺,等到梨花開時,我……為你……彈一曲‘快雪時晴’……可……好?”
注視著那令他念念不忘的懶眼,久久,久久之後,他緩緩抬起雙眸,盯著冬日初晨淨空中的一抹白,蒼茫一歎,“好……”
絕色一笑,她輕輕說了句:“王爺……仲……翰……總是讓我聞之色動,望之……心……”
語落,手,從他臉上慢慢滑落。
遠遠傳來一聲悲嘶,如杜鵑啼血,驚飛林間候鳥,撲撲聲響徹天際,那蒼遙的震翅聲和在風中,似在悲一曲《蓼莪》罔極之哀。
他,徹底怔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