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
長安,七月,晨。
早朝之後,百官皆已散去,一望長平的宮道上,隻見一道淺紫色的身影正信步緩行。
前方,太極東堂遙遙在望。
頭束遠遊冠,身著淺紫夏袍,袍上繡以鳳凰卷草紋,男子正一步一停地走著。隨著他腳步的起落,鳳凰卷草紋此起彼伏,靈動鮮活,垂於腰邊的山玄玉丁冬作響。
他走得漫不經心,走一步,頓一下,再走一步,再頓一下,完全不在意太極東堂裏有人正等著他。讓他駐足留連的,是道路兩邊綻得正豔的簇簇團花。
照他今日的計劃,下朝之後應該回府,若不是出宮門前被一名小內侍叫住,他也不會繞個大彎跑到太極東堂來。
辰時未到,太陽不算刺眼。
如果順著坦平筆直的宮道行走,百丈之外,登上二十四級台階,便到了太極東堂,偏偏男子拐了彎,挑了條曲曲折折的廊道行走。雖然廊道的盡頭是太極東堂的側階,可這一曲一折所花的時間卻平白多了兩刻,他擺明是想讓太極東堂裏等候已久的那位再多等些時辰。
紫袍清淺,廊中陰涼,時有香風撲鼻,男子行行停停,不覺中已走了一段不小的距離。
自一根雕花大柱後旋出,男子竟意外見到兩名官員迎麵走來,兩人正側頭交談,未留意柱後旋出一人,直到年輕的官員意識到柱邊立了一人時,三人之間的距離隻有五步之遙。
“下官見過王爺。”年輕的官員怔了一瞬,急忙躬身拜見。
年紀略大的官員聞聲望去,看清柱邊站立的人影後,大笑著邁前三步,“仲翰啊,你這可是去見陛下?”
“正是,獨孤將軍。”紫袖負背一蕩,形如玉柱的男子頷首一笑,瞳中光華燦爛,正是宇文含。
他垂眸一眨,抬眼看向喚他“仲翰”的獨孤將軍——獨孤信,年過五旬,柱國大將軍之一。此人雖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紀,風儀弘雅依然不減,除了眼角額上增了數條皺紋,身形一如年輕人那般筆挺修長。他曾聽叔父說過,獨孤信年少時喜穿華服,殊於軍眾,被人稱為“獨孤郎”,又因豐神俊朗之故,他的穿著多為時人所效仿。在秦州為官時,一日日暮,獨孤信打獵回城,策馬甚疾,頭上帽子被風吹歪,沒想到第二天,城中人凡有戴帽者,皆側帽而戴,時為風流。
獨孤信素有謀略,在朝中名望甚重,隻是……視線移向獨孤信身邊的年輕官員,薄緋的唇角微微勾起:他名望雖重,卻不為他所用,留與不留,隻是時間問題,倒是這位官員看著麵熟……
“仲翰,”獨孤信瞧他打量之色,先一步介紹起同行的年輕官員來,“這是上月召還入京的隨州刺史楊堅。”
“楊堅?”這年輕官員二十四五的年紀,神貌恭敬……紫袖緩蕩,指腹在唇角輕輕一點,宇文含憶起什麼,笑了笑,“哦,隨國公楊忠之子,本王沒記錯吧?”
“正是下官,王爺。”
宇文含又看了楊堅一眼,隨口問了句:“獨孤將軍與楊大人從何而來?”
“適才太後召見,想聽些鄉土人情之事。”獨孤信爽朗一笑,並不隱瞞。
“嗯。”宇文含無意多留,揮了袖,舉步前行。
兩人側身讓道,目送他拐過另一道廊角,才又恢複前一刻的閑談模樣,笑語遠走。
——堅兒,你久在隨州,現在回到長安,一切可都習慣?
——謝將軍,小侄一切安好。
——你父親身體可好?
——家父安康,謝將軍關慰。
風中傳來隱隱字語,皆是瑣屑之句,宇文含聽得七八分明白,足下卻未見停頓:嗬,獨孤信何時開始賞識隨國公的兒子楊堅來?這兩人,一個昵喚“堅兒”,一個自稱“小侄”,頗有親近之意。
楊堅久在隨州,他昨年興兵攻陳時,倒也得楊堅兵糧相助。楊氏一門也算名門望族,這次皇帝召楊堅回長安,又開始動起什麼心思?
嗬……冷笑自淺緋唇角一閃而過,太極東堂已近在眼前。
一道身影早已背立等候在堂內,絳紗袍,通天冠,眉目清朗,正是當朝天子宇文邕。
“仲翰!”眼角瞥見淺紫身影,宇文邕已衝了過來。
“參見陛下。”宇文含以禮相揖。年紀上,他長宇文邕四個春秋,輩分上,宇文邕卻與叔父是表兄弟,在他的記憶裏,可從來不曾將宇文邕視為長輩。
“快起快起。”宇文邕托起他半揖的身子,拉他入堂。
盯著緊緊攢在臂上的手,他笑了笑,任由宇文邕拉他入座,同時揮退侍者。
兩人坐定。
宇文含單臂托腮,靜待宇文邕開口。
特意讓人從宮門外把他引來此處,必定有事。述事有三,一是單刀直入,二是拐彎抹角,三是欲言又止,看宇文邕今日模樣,似乎想拐彎抹角,又似乎欲言又止,他可沒那麼多閑工夫陪他在太極東堂裏等著太陽升起來。所以,單刀直入比較符合他此刻的心情——
“陛下召仲翰來此,不知有何要事?”
“仲翰……”宇文邕果然是欲言又止的模樣。
“陛下有何事煩心,不知仲翰能否為陛下分憂?”他耐著性子又問一遍。
“朕今日找仲翰,是因為突厥王……”
宇文邕話到此處,又現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宇文含已明白他的意思,緋唇邊的笑意一深,“陛下可是又要遣親使大臣前往突厥迎親?”
他玉顏含笑,雖是莞爾,可語中那一“又”字,惹得宇文邕臉色一青,憤憤一拳擊上案桌,怒道:“那燕都欺人太甚。”
是,是!宇文含點頭:突厥王燕都的確有些欺人太甚,那家夥根本是棵牆頭草。早在四年前,為與突厥交好,聯姻是最直接也最有效的途徑,周國能相到,齊國當然也能,燕都的女兒倒是多,可惜待字閨中的卻隻有幺女阿史那公主,燕都原本答應了周國的未婚,沒想到齊國使者一到,見了聘禮,燕都立即倒向齊國,一個小女兒許了這國許那國。宇文邕數次派親使前往突厥迎親,奈何不是親使團被燕都囚困,便是在半路被盜匪殺害。大漠偏遠,山勢叢林密布,就算要追究也無從追起,到最後隻好不了了之。
這事一直是宇文邕心頭的一根刺,他如今用一“又”字,宇文邕生氣也是自然。
“陛下,阿史那公主臣見過,算年紀,燕都想留,也留不了多少時日了。”他不怎麼誠心地說著。
“既然如此,這次的親使大臣,就由仲翰擔任,可好?”宇文邕從欲言又止一下子跳到單刀直入,速度之快,不得不令宇文含訝睜雙眸。
這家夥……緋唇笑了又笑,他點頭,“是,陛下既然憂心,臣便為陛下解此憂繞。”
宇文邕果然大喜,激動傾身,一把握住他的手,笑逐顏開,“如此,有勞仲翰了。”
“不勞。”他就當散心。
三天後——
月白夏袍,黑發係以素巾,大袖迎風招展,俊雅公子走得甚急。
東洛王府遙遙在望,未多細想,就連錯身而過的大轎也未留意,俊雅公子三步並一步邁上台階,緊走兩步,最後一跳——跳過東洛王府的門檻。
“王爺呢?”他問正準備關門的下人。
“賀……賀樓公子?王爺在後院。”那下人的臉色有些蒼白。原本他正準備掩門,沒想到俊公子突然跳進來,若不是他及時扶住鐵門,門環會直接撞上俊公子的臉,到時就不是俊公子,是“扁平公子”了……
“又在後院,”俊公子搖頭一歎,轉個身,瞧到街頭快要消失的華轎,雙眉一揚,“方才是……”
順著他的視線,下人立即會意,道:“方才塚宰大人來過。”
“大塚宰……”俊公子抿唇,似自言自語,又似問那下人,“大塚宰還在生王爺的氣嗎?”
“這……小人不敢妄語。”下人低下頭。
看那下人一眼,賀樓俊公子——也就是賀樓見機——夾了夾腋下類似畫軸的東西,沒再說什麼,熟門熟路向後院跑去。
“哎,賀樓公子……”下人喚了聲,見俊公子沒有回頭的意思,便任由他去了。
穿花廳,過涼亭,柳暗花明之後,賀樓見機遙見長牆之間的一拱月洞門,不禁放慢腳步。
月洞門後是一片林坡,坡上植滿梨樹。每年春日和暖,千裏涵空如照,萬枝團雪香鬱破鼻,是不可多得的美景。
他喜歡來王府賞梨花,即使王爺不邀,每年他也會厚著臉皮自己跑來,以前有用命相陪……而今……罷罷,逝者無追,空惹愁腸有何用。
搖搖頭,賀樓見機輕輕邁過月洞門。
入眼,是密密立立的綠……
是了,如今已是七月中,梨花早已開過季了。他猶記得,今年的梨坡命運多舛:正月時,枝頭新吐綠芽,王爺便命人砍了坡邊的一大片梨木,在砍出的空地上建起一座涼亭;初春時,不知何事惹惱王爺,一怒之下,王爺命人放火焚坡,幸而引燃兩棵梨樹後,王爺又下令撲滅,這坡梨花才免於焚盡的危險。
以上是輕的。及至梨花開時,枝頭懸雪,放眼皆是不經意的美,王爺不顧春夜寂涼,不上朝,不問事,不練兵,白天在亭中飲酒讀書,夜裏獨眠於涼亭之內,似看不夠這滿坡的梨花。下人不敢勸,隱衛夜夜守護,也隻是為王爺拉拉落地的薄被,結果,王爺因夜露染上風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