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病,驚動了大塚宰。
大塚宰本就對王爺月餘來的懶散不滿,得知王爺因貪賞梨花而染病,當即下令伐林。府兵八百,團團集聚梨坡,眼見那片婆娑景致即將成殘木……
當時,王爺喝了藥,意識昏沉,聽聞大塚宰命人伐坡,立即披衣衝了出去。趕到梨坡,梨樹已砍了十多棵,王爺大怒,雙眼迷蒙似霧,玉顏染上薄薄一層緋色,弱病之姿別勝風情。然而,王爺脫口的話足令八百府兵戰戰兢兢,冷汗如漿。
王爺的原話是——
“本王坑卒過萬,不差……今日八百。”
這八百府兵可是大塚宰的人啊!
他的王爺,氣得連大塚宰的麵也不顧了嗎?
大塚宰隱怒不發,王爺輕喘不動,場麵就此僵下。幸而這叔侄二人久居權位,倒也沒上演怒罵相爭的戲碼。
僵持歸僵持,總得有人打破,塚宰大人畢竟是長輩,在王爺掩嘴輕咳時,眼中怒意已減去五分,又聽王爺喚了聲“叔父”,低低啞啞的,當下眼中隻剩薄嗔。
大塚宰疼愛王爺,人所共知。
八百府兵揮袖遣退,伐坡之事就此不了了之。
王爺病愈後,慢慢恢複了上朝、練兵,亦不再夜宿梨亭。表麵上看,王爺還是朝臣口中那博慧詭狡、心狠手辣的東洛王,還是美人眼中談笑用兵、千金風流的東洛王,實際卻……
王爺有些變了。
多多少少,他從隱衛口中得知了城外驛館發生的慘事,加之蘇衝對偷襲之事的暗中調查,要水落石出不是難事。
一切恁因,隻不過緣於一名女子——井鏡黎。
那位井姑娘,自四年前長安一別,後又在洛陽之戰中遙遙瞥到一個身影,他其實並不了解。井姑娘好與不好,不是他能判斷的,他也無須判斷。之於王爺,井姑娘隻怕早已刻肌刻骨,心腑長埋。
美人如玉,香消無痕……
人已無痕,王爺,也越來越清瘦啊……
賀樓見機閉了閉眼,透過密立的綠,尋步梨亭。
夕日燦爛,早已收了刺目生痛的金光,枝頭墜了些青青的梨果兒,大大小小,若浮圖簷角的銅鈴,無聲時已惹人憐愛,若能隨風搖響,不知會是怎生的驚喜?
輕輕走近,賀樓見機看到一如既往的畫麵——
清瘦的王爺一身紫緞,負手於一棵梨樹下,情瞳幽深,兩泓眸光似落在重重疊疊的葉蓋上,又似落在青皮嫋嫋的梨果上,空洞而遙遠。
他不明白,為何王爺愛站在那棵梨樹下,常理推測,他也隻道王爺追物思人。半年來,隻要他過府,常見王爺在梨樹下喝酒,偶爾手中會有個玉墜子,中指勾著,間或在眼前搖搖晃晃,再不,便撫著那棵梨樹發呆,一呆便是三四個時辰,就連他告辭時,那雙情瞳也不曾動一動。
那棵梨樹——從涼亭正西方的木柱起數,第十五棵。
王爺還買了兩名皮膚有點黑的丫頭,放在身邊做侍女,一切起居皆由她二人打點,寵得她們成為王府裏的眾矢之的。
真要說起來,王爺並沒有多麼寵愛這兩名丫頭,隻是換了身邊的兩名侍女而已。讓下人們覺得兩名丫頭受寵的原因,緣於某日——其中一人在侍候王爺著衣時,無意提及箏樂之事,王爺見她喜歡,竟在下朝之後為她親撫一曲。
一矢成。
另有一日——數名侍女在院中比藝投壺(即取高頸雙耳壺一隻,壺內裝半升青豆,侍女手握竹箭,距壺一丈遠,以竹箭投入壺中為勝),王爺自梨坡步出,循聲而至,適巧見其中一名膚黑侍女投壺不中。侍女投壺,大概賭了些花紅,那名膚黑侍女不中則輸,愁眉不展,王爺見了,代她投入一箭,後又連投三箭算她贏。
二矢成。
一而再,再而三,寵信如此,兩女如何不惹人忌羨。
王爺其他時候有沒有盯著兩女發呆,他是不知道,但在某個庭院沉香、清風徐來的午後,王爺醉眼迷離、將其中一女抱坐膝頭戲昵,卻是不爭的事實……
哦,要問他賀樓見機如何知道此事?
這世間之事,總要知道一二,若人活一世,卻不知世間之事,莫若白活……嗯,他也是東一句西一句,從王府下人口中聽來的。
朝政之事上,王爺的心思頗難測度,可這件事,王爺的心思根本不用去猜測,早已是清潭水鏡,明照心頭。
風泠繞堂,衣冠自涼。井姑娘已經死了,王爺惘懷消逝的芳魂,也不過在心頭徒添一筆憂傷……
王爺對井姑娘所用之心,究竟起於何時?又何日能終?
那兩名侍女,縱是得了王爺一時的情緒流連,終是……得不長久……
井姑娘……井姑娘啊……
初見她時,滿純喚她“梨花”……梨花雪白,他見此女卻膚如柴色,唯兩條烏髻玲瓏垂耳,添些活潑感覺。及至品畫之辯、數術之慧,她垂眸半抬,瞳色嫵媚,令他又升了些許佩服之意。
時隔四年,洛陽之戰,他留於用命營中,第二日聽聞夜半有人偷襲周營,王爺卻未下擒拿死令,他心中已有了猜測。到周、齊兩軍對陣魚麗時,他遙遙相望,隻覺眼前一花,王爺的劍已被突然出現的女子擋下。當時瞧不清麵貌,那抹筆挺睨傲的身姿卻印象深刻。隨後便是王爺受傷,魚麗陣大亂,用命擋箭……
梨花……梨……井鏡黎……
難道那靈黠的女子真如滿樹梨花一般?
梨花,春來則開,春去則敗,萬般盡綻,落擬玉散。
開開敗敗,敗敗開開,賞花之人年年不同,卻總能應了一句——香盡人猶馥。
香盡……
花香雖盡,王爺莫不是因久立花屑之下,故而緣得深香染衣,久久不散?
香盡——人——猶——馥!
王爺……王爺嗬……
“見機?”樹下那人已察覺身後來人,側身輕喚,“這個時辰過我府上,有何急事?”
“吾……吾得了一幅畫,請王爺鑒賞。”賀樓見機拉回幽思,解開畫軸的係繩。
“鑒賞就不必了,”宇文含看看天色,正色道,“說吧,你來我府上究竟何事?”
賀樓見機也不繞彎,上前一步,問道:“吾聽家父說,半個月後,王爺將北上突厥,替皇帝迎新。”
“賀樓禦正?”宇文含訝笑。
禦正大夫賀樓綽,見機之父。以賀樓氏一族的名望,見機若想做官,輕而易舉,倒是他不喜為官,隻愛遊曆山水。
“王爺,家父說,皇帝的旨已經下了。”賀樓見機顯然有些急。
“是,”宇文含點頭,一邊繞著梨樹無目的地漫步,一邊問,“你覺得不妥?”
“王爺,”賀樓見機緊步相隨,聲音雖輕,卻極為堅定,“突厥公主的確應該成為我周國皇後,隻是,她也應該成為……”言語一頓,肯定更重,“您的妻子。”
“我的妻子?”紫袖一動,袖中手指動了動,宇文含似想抬手,拿捏片刻,卻又背回身後。
“是。王爺莫忘初衷。”
初衷……宇文含停下步子,盯著賀樓見機難得堅毅的神情,眸中閃過夕陽西沉前的最後一波絕光,愈暗,愈犀利。
是啊,初衷……他的初衷……
那芳香,卻又腐臭的……至高皇權。
這些年,他不是一直依著自己的初衷行事麼:朝中,他培植親信黨羽,堂下,他訓練心腹爪牙。他時時想著網羅得力幹將,手控兵權,且不忘隱藏鋒芒。
諸此種種,不正是為了他日奪得至高皇權而做的必要準備嗎?
他亦深知,得天下後,第一件事不是治天下,而是防止各地藩王起兵。隻有各地平靜,百姓安定,才是真正的天下一統。
這是他的初衷,他一直以來的初衷。
不知何時,腦中的初衷竟淡了……淺了……模糊了……
“見機,我是不是……變了許多?”宇文含一歎,負手緩行。
宇文邕在位數年,政無建樹,找個理由廢了,憑著他手上的兵權和朝中親信,要登位,無人敢當麵說個不字。
宮廷逼位,不過是鬥些機智,若不怕死,所有的陰謀又算得了什麼。
可是,初衷淡了、淺了、模糊了。當血腥、殺戮、狡鬥皆激不起他半點興味時,他該如何?
終日憂懷,沉醉梨花樹下,隻為做一個夢,一個有她……的夢……
奢望嗎?
“王爺是變了。”賀樓見機的聲音響起。
“不提這個,”宇文含起了話頭,卻突然失了談下去的興味,他垂下眼簾,眸中犀利悄悄褪去,轉道:“半個月後,我的確北上突厥,迎親。”
“是為……”
“我是迎親大臣,當然是為皇帝迎親。”天幕漸漸墜入黯藍的漩渦,宇文含抽過賀樓見機手中的畫,引他向書房走去,邊走邊笑,“你又得了幅什麼畫?”
“王爺——”賀樓見機俊眉緊蹙,猜不透宇文含的心思,一句話脫口而出,“蘇衝早已查明真相,他……他要殺你呀!”
隱衛在驛館擒下的黑衣殺手,身上衣物無任何記號,鎖入地牢時,趁守衛不備,奪了刀自盡。盡管如此,蘇衝順藤摸瓜,仍查出黑衣殺手的幕後主使是宇文邕,那替入軍中的暗箭偷襲者也是宇文邕指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