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二章 君子器(3 / 3)

“對,他要殺我。”宇文含點頭。皇帝年歲漸增,自是抵擋不了那芳香又腐臭之物,視權勢過大的他成為掌控朝政的絆腳石,暗生鏟除之心。

“王爺應該趁此機會,親自迎取阿史那公主,暫聯突厥……”

“見機,”宇文含打斷賀樓見機的話,笑出聲,“他要殺我,他想殺我,我卻想……”

他卻想……

想什麼?宇文含此時沒說。

玩著畫軸,兩人無聲走了一段,來到書房。宇文含將畫軸展開,放於書桌上,眯眼瞧了一陣,道:“這是什麼?”

“東晉謝安的畫啊,吾也是偶然在一間小畫攤上發現……”賀樓見機望向宇文含,原想解釋此畫的來曆,卻被他的神色一驚:王爺……

情瞳無波,笙風無情——王爺本該如此,可那眸中一閃而逝的暗霧……那是……那是……

痛到盡時,是無聲。

想了想,趁宇文含低頭觀畫,賀樓見機走到書架邊,翻了一陣,抽出一本《論語》。他翻開其中一頁,一目數行後,確定無誤,再走到書案前,提筆在紙上抄了幾個字,送到宇文含麵前。

“王爺。”

宇文含掃了紙麵一眼,詢問的眼神移向他。

墨跡未幹,紙上書有六字——子曰:君子不器。

“王爺念念。”

“君子……不器……”眸中緩緩蕩出一波煙色,宇文含不知他是何用意。

“吾是想讓王爺看這個,”賀樓見機伸出兩根手指頭,壓在“器”字下方,將“犬”字下麵的兩個“口”字蓋住,再道:“王爺再念念。”

宇文含瞥去一眼,眉心一跳,身體緩緩挺直。

“王爺?”賀樓見機並不因他的沉默而放棄。

情瞳微眨,緋色唇瓣慢慢張開,宇文含沉沉念道:“君子……不……”

別開眼,他沒再念下去。紫袖蕩了蕩,五指遽然一緊,微微顫抖。

子曰:君子不器。

君子不器……君子不器……器字去兩口,是為……

君子不哭。

君子不哭。

泣如絲,鏡終古,十逝九傷。

是梨花入他夢中,還是夢中他入梨花?

盯著賀樓見機的字,宇文含怔忡……

夜色已深,賀樓見機見他打定主意要擔任迎親大使,勸也勸不動,隻得打消說服他迎娶突厥公主的念頭,怏怏離去。

掌燈了,王府裏靜謐得可怕。

向窗外望了望,宇文含調回視線,重新、落在那片紙上。

“君……子……不……器……”他慢慢念著,一遍又一遍。

突地唇角一勾,起了玩心般,將大袖覆在最後一字上。伸出食指壓住“器“字上方兩個口,默默盯了一陣,指腹在略顯粗糙的紙麵摩挲、遊走,點點下滑,最後停在下方兩個口字邊。指若琴彈,若有若無地輕扣字角,最後,下定決心似的,兩指一並,學賀樓見機那般壓在了末端兩個口字上。

“君子……不……哭?”咀嚼玩味,他默默念在心頭。

君子不器——君子何能不器?

君子不哭——君子何以不哭?

想了想,抬手撫上唇角,觸到彎起的弧度。

在笑,他在笑啊。

唇,勾了勾,拉平,勾了勾,又拉平。眸瞳幽轉,一時大笑起來。

“君子不器……嗬嗬……君子不器……嗬……”

笑聲轉低,漸至漸無。

半年前的驛館刺殺,他曾想過是任何人所為,得知是宇文邕時,仍不免有些許驚訝之色。

五年前,宇文邕初登帝位,叔父曾問他:你看現在的小皇帝如何?

當時宇文邕尚且年少,對叔父一手把掌朝權之事雖有隱忍,眼角卻泄露了不滿之色。這些年,宇文邕似乎認命地做起了傀儡皇帝,下召頒旨皆詢問叔父,而他又將心思放在攻齊圖陳之上,竟疏忽了一件事——宇文邕已經不甘心做一個有名無實的皇帝了。

所以,宇文邕早已暗中樹立自己的親信朝臣,宇文邕也明白,若能除掉他——宇文護最寵愛的侄兒,他的皇帝之路會平坦許多。

隻怕,宇文邕早已視叔父為背上芒刺,不除不快。

當他入長安,上正月初一早朝時,遙遙相望,他相信宇文邕已經從腐臭的皇權中嗅到了那絲獨有的芬芳,亦開始沉迷其中。

宇文邕見他歸來,雖不動聲色,終是閱曆淺,眼中露出一絲驚慌。大概怕打草驚蛇,宇文邕暫且息了除他之心,使得他回長安的日子寧靜許多。

在城外,他隻覺得倦。入了城,倦意沒了,人卻懶起來,似乎總睡不夠。

她在懷中逝去的情景,他並不時常回憶,也鮮有噩夢,當時,他隻記得——自己呆了。

呆了多久,他無知無覺,隻在衣衫漸涼時,才恍恍惚惚將她抱進屋。

那天清晨明明有太陽,不知何時卻聚起陰雲,落起小雪來。她乖乖睡在他懷裏,唇瓣蒼白,指尖撫過,是令人顫栗的涼。他命下人生起一堆火盆,將房內烤得暖如仲春,再撫過她的唇時,還是……涼沁指尖……

或許,不是她的唇涼,是他的手太涼了……

將手放在爐火邊烘烤,直到掌心微汗,他才收了手,小心翼翼觸碰她的臉,希望手的溫暖能將她的臉捂熱些……

緊緊抱著她,血早已從她的胸口滲透到他的胸口上,刺鼻的血腥味沾了一身,他竟不覺得難聞。

緊緊、緊緊地抱著她,直到肩上傳來劇痛,他大怒抬頭,下一刻卻感到懷中一輕,鏡黎已被她師父奪去。

麟之趾,振振公子。

那男人頂著一張算卦先生的刀疤臉,他可不理他是不是她的師父,更不介意在他臉上多劃幾道疤出來。

——放肆。他欲奪回她。

——王爺,我這徒兒有些霸道性子,自幼長於山中,受不得拘束,還請王爺讓山人將徒兒帶回,還她一個山清水秀的所在。振振公子步法詭異,說這話時,人已繞過阻擋的隱衛,步入院中。

——還她一個山清水秀的所在?他冷哼。

——王爺,請你莫再打擾我的徒兒,莫再束她自由。振振公子歎了口氣。

——我何時……束了她的自由?他從來不覺得自己的眉能皺得像此刻這般緊。

——若不是王爺不信,若不是為了救王爺,她又怎會……振振公子輕若鴻毛般的眼神飄向他,身形疾閃,再眨時,已失了蹤影。

他想追,腦中卻回振振公子的一句話而止步。

——還她一個山清水秀的所在。

還她一個……山清水秀的……所在嗬……

看著她在懷中停止呼吸,就連緬懷的一縷芳魂也未有資格留下嗎?

她,在她師父身邊,好吧?她會時時入她師父的夢中嗎?

夜涼時節,他攬衣出閣,漫步後坡梨園,越來越期待春天的來臨。

衣冠塚,其實立與不立,早已沒區別了……為什麼,他明明不是一個傷感憂懷的人啊……為什麼……不敢睡,不想睡,不能睡,他怕……

她,何時能入他夢中?

何時……

“梨花年年開,年年敗……”

耳邊,回蕩起那人的聲音,當時不覺得,而今想來,有點冷冷的,沒心沒肝。

雨過清秋,雁字回樓,在權勢的漩渦裏迷茫、輾轉、得意、睥睨,凜然……終究,他要的不過是……

不過是——那一抹映著春日暖陽的微笑。

不豔,不妖,且清,且閑,懶懶的微笑。

驛道長長,一望無際。梨瓣紛飛,如雨勝雪。他要的,是迷迷梨雨中,站在驛道盡頭那人的回眸一笑。

“梨花年年開,年年敗……”

年年開……年年敗……

當時的他是怎麼回答的?

——“梨花年年開,不為人賞,隻待有緣人。”

心,很痛。他寧願用餘下的生命,來換得那人輕靈含笑的一瞥,換得那人刁鑽諷誚的拂袖,換得那人……在梨樹下年年的等待。

“王爺,等到梨花開時,我……為你……彈一曲‘快雪時晴’……可……好?”

生命盡頭的歎息回蕩在耳邊,久久不散,他亦不舍。

舉袖捂眼,不覺眸泛熱意,濕濕的,澀澀的,卻什麼也流不出來。

驀然唇動,他對著空氣低語,是當日未吐的回答——“好,我等你……等你為我彈一曲‘快雪時晴’。”

袖風掃過片紙,片紙悠悠落地,無聲無息。

紙上的墨跡,也在無聲無息之間,幹了。

子曰:君子不器。

周,保定五年(565),七月末,東洛王宇文含奉旨入突厥,親迎阿史那公主。

突厥王燕都百般推阻,東洛王未得公主,無功而返。帝(宇文邕)聞之,顏色俱變,朝堂之上怒斥突厥。此後,帝多次遣使入突厥,終是不得公主。

直至三年後,即天和三年(568)正月,帝才迎娶突厥公主阿史那,封為皇後,大赦天下……這是後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