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三章 滿香鞘(1 / 3)

十月的長安——

天子皇城,街道筆直,縱橫交錯。在回東洛王王府的必經大街上,有一段熱鬧的街市,而今,密密麻麻擠滿了人。

一頂華轎靜靜穿過人群。

轎內,緋綾袍,銀裝帶,玉簪束發,俊美的王爺隻手托腮,情瞳垂斂,似有倦意。

出了塚宰府,他真有些倦。

今日無朝事,原本不想出府,無奈奶奶壽宴,他人在長安,於禮於孝都需親往恭祝。

宴筵歌舞,本是尋常事,隻不過——任何人被長輩訓斥半個時辰以上,都會心厭,幸好他隻被叔父訓斥了小半個時辰,倦雖倦,卻無心厭。

這一年來,說有事,可,說無事,亦可。

他親往突厥迎親無果,宇文邕生氣是必然。燕都悖慢貪婪,一個女兒兩頭許是原因之一,而他隻用三分心思也是失敗的因果所在。

自昨年洛陽戰敗,齊國高氏固守黃河,今年又換了新君,高湛將皇帝玉璽丟給兒子高緯,自己當上太上皇,雖說軍國大事仍有監涉,卻已有邊政不修之態。

陳國的皇帝一直沒什麼大的動向,探子回報,陳茜(即陳文帝)專寵右衛將軍韓子高,曾有封其為男皇後的意願,無奈朝臣反對,隻得作罷。他聽說韓子高容貌美麗,又善騎善射,如今手掌兵權,位居右將軍……嗬嗬,男人封後,陳茜這皇帝也算有趣。韓子高他是沒對上過,這人想必與高長恭不相上下,擇日再取陳地時,不妨將此人誘出來瞧瞧……

心思轉了轉,宇文含暫且丟開此事,想到宇文邕。他也該花點心思在這個皇帝身上了,這一年不動他,不是他息了心,隻是休息不夠。

近來宇文邕與獨孤信走得太近,叔父早已瞧獨孤信不順眼,他不妨……眼中燦色一閃,小指指腹徐徐摩挲水緋唇角,勾起令人背脊生寒的笑。

突然,轎外傳來一道聲音,是男孩的音質,像是隔著人群大叫——“老板,我要三個饅頭。”

轎子繼續走著,轎中人因這突兀的一聲攏了攏眉,繼續沉思。

片刻後,又是一道聲音——“老板,我要一包牛肉。”

轎子繼續走。

“老板,我要一串糖葫蘆。”

男孩的聲音不難聽,但過於重複,就像特意跟在他轎子後麵大叫似。點點唇角,一隻手掀開轎簾,向外瞥了眼,適巧看到一道小背影。那背影沒什麼稀奇,奇的是小背影到達的地方——算卦攤。

卦攤在角落處,攤後坐著一位先生,碧色方巾,碧色長袍,腰間一環素白,似一株馨蘭,在葉落盡秋的時節裏,引人回盼。先生的臉上,有疤。

那是……

眸霎時一眯,身軀一繃,宇文含揚聲:“停。”

轎子落地,簾起簾落,宇文含已來到卦攤前。

那先生正與一名女子算卦,手邊是一盤細沙,眼角餘光瞥到有人走近,他迎上宇文含的視線,輕一頷首,又轉向那名女子。

宇文含心頭突突直跳,眸中光芒有一瞬的熾熱,須臾,便被一片煙色取代。

靜靜盯著那先生,他似笑非笑。昨年,武陵城裏,此先生臉上的疤跡細碎色淡,如今,先生臉上的疤跡仍然色淡,數目卻無端多,橫橫豎豎,密密麻麻……這是一張清秀的刀疤臉皮,隻不過,他突然很想見見先生的真麵目。

女子付了五枚銅錢,回看身邊玉立的男子,羞色上臉,又被他身後護衛的冷眼嚇住,不禁提了籃子快步離去。

“麟之趾,振振公子。”宇文含撩袍坐下,自行取過沙盤邊的細木筷。

縱是麒麟之趾,也非凡塵俗物。是否隻有這等人物,才能教出那懶眼相看的嬌俏徒弟?

振振公子,鏡黎的師父,當日他帶走鏡黎,杳無音訊,如今突然出現在長安街頭,必有事端。

莫非……鏡黎未……

心頭又是一陣突跳,宇文含止了思緒,眸色微煙,迎向先生的眼。

“王爺算卦?”振振公子沒去裝驚訝或不認識,他身後,一名男孩正將買來的牛肉撕成細條,夾進饅頭裏。

這男孩是……三心?宇文含移開視線,一時若有所思。

振振公子順著他視線的移動,看了眼男孩,也不隱瞞,笑道:“這是山人的徒孫兒,名喚三心。”

“徒……孫……”宇文含喃喃重複,似在自語。

“鏡黎已去,這是她留給山人的一點懷念,”振振公子撫了撫男孩的頭發,將沙盤推向宇文含,口裏猶道,“王爺心中定是驚訝山人與三心怎會出現在此,可對?”不等宇文含點頭,他又道,“王爺心中可是想:山人突然出現,莫非鏡黎未死?”

“當……”真?真字含在舌下,眸色一蕩。

“王爺,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滋味,並不好。”振振公子苦笑,“山人雲遊來此,是帶三心曆練人情冷暖,隻怕如不了王爺的願。”

“她……”竹筷在指間一顫,宇文含垂眼注視沙盤,胸中激蕩,似有萬千言語,卻盡數卡在喉間無法吐出。他聽振振公子歎氣道——

“想當年,山人也是這般帶著鏡黎雲遊四處,讓她親眼所見、親身所感這世間冷暖,若鏡黎仍在,此時在三心身邊的便不該是山人。”

沙盤劃下淩亂一筆,宇文含以輕得不可再輕的聲音低問:“她……可好?”

她葬在何處?可有受人打擾?

“……好。”振振公子點頭,掃向宇文含的眼神尖銳了些,“王爺可知,鏡黎自幼懶散,心思不定,做任何事,她都會猶豫二三,衡量四五,方才下定決心做與不做、要與不要。隻有……隻有救你,她竟無片刻猶豫……”聲音,漸漸低了,“這一年,山人常常回想,究竟是那孩子天性如此,還是山人教得不夠。”

“師祖……”小手送上一隻饅頭,三心看了宇文含一眼,眼神極怪。

“你先吃。”振振公子拍拍徒孫的頭,直視宇文含,“山人算一卦,銀一兩。明日山人便啟程離開,王爺若有心事,今日便算了吧。”

沙盤劃得淩亂,似字,又不似,宇文含看了一眼,丟開竹筷,水緋唇角緩緩勾起:“振振公子,當年本王寫一‘梨’字,你算本王將亡於‘利木’之下,今日,本王仍算‘梨’字。”

“問何事?”振振公子不動聲色。

“問……前程。”宇文含托腮相望。他身邊謀士不少,以見機最為豐略,隻可惜見機與此人相比稍遜風流,少了幾分閱曆。並非見機不足,此人的閱曆仍是經由時間徹積而成,假以時日,見機年歲增長,亦不比此人遜色。他若要招攬此人,不是不行,隻不過得花些機巧……

心思一閃,宇文含不覺得趣味,倒橫生一股倦怠。

他是鏡黎的師父……

看到他,就會想到鏡黎……

罷了,招攬之事容後再想,隱衛早已探得玩月山所在的地界,以後想找人,隨時可以找到,現在他還沒休息夠……

靜靜望著清秀的疤臉,他等著答案。

振振公子將沙盤移向自己,隨意看了眼,反問:“王爺,你現在心中最重要的是什麼?”

青煙過眼,宇文含笑容不變,“本王隻問前程,振振公子隻需回答本王即可。答不出……別怪本王不客氣。”

此話一落,他身後的護衛皆眼神一閃,手成空拳。

振振公子別有他意地睇去一眼,展平手掌伸到他麵前,吐出兩個字:“一兩。”

宇文含微訝,明白他要銀子後,命護衛掏出五兩銀子,輕輕放在那隻手上,瞧到清晰的掌紋。

將銀兩交給三心,振振公子也不問多少,自顧自地從桌下取出一個小布袋,將沙倒進去,收了盤,起身,向三心伸出手。

基於武陵城他一言不發號啕大哭的前車之鑒,宇文含不知他又有何怪異舉止,隻靜靜看著。

待三心牽住振振公子的手,他側首,衝宇文含勾唇一笑。笑容嵌在碧巾碧衫之間,竟透著一股說不出的馨妍。

振振公子,人如其名。宇文含心中一歎:倘若揭了這張人皮麵具之後呢?

這心思隻在腦中一轉,宇文含便聽振振公子道——

“王爺……冷相逐雲飛,紅掠枝頭去,風落荷香去,波橫枯葉去,雪落玉屑去,一切來,一切去,去去來來,來來去去,紅塵優華,色相無常,終是去、去、去。”

尾句一連三個“去”字,振振公子的聲音越咬越慢。

“……你在和本王打禪機?”宇文含冷哼。

“王爺有一劫。”

說完,不給宇文含眨眼的時間,一高一矮兩道身影走進密密麻麻的人群,轉眼消失。

那……走得未免太快了些……是逃吧,畢竟王爺給了五兩銀子……近身的兩名護衛瞪了半天,再對視一眼,轉看自家王爺。

托腮的姿勢未動,煙眸盯著空蕩蕩的牆麵,仿佛對麵還坐著算卦先生般。

“王爺?”護衛在身後喚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