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三章 滿香鞘(2 / 3)

緋袖搖了搖,瑚璉也似的身軀緩緩立起,舉步入轎,風繞袍角。

轎簾落下,轎夫等了片刻,才聽裏麵傳來一聲:“回府。”

回到王府,信步梨坡,已是敗秋之景。

天下敗景甚多,枇杷晚翠,梧桐蚤凋,陳根委翳,落葉飄搖,皆黯然傷人。

紅掠枝頭去,風落荷香去,波橫枯葉去,雪落玉屑去……春夏秋冬,來來去去,去去來來,有什麼能留下?

耳邊是振振公子的話,無端地,宇文含卻想起幾句詩,是曹丕的《燕歌行》——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雁南翔。

草木搖落,群燕辭歸……波橫枯葉去,雪落玉屑去……手撫樹皮,緋綾大袖因風拂眼,他不覺眯了眯。

枯葉早已落了泰半,到了冬天,這坡上又是一片雪白,那時,枝頭上也堆上一片白了……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會如此喜愛梨花。究竟是愛梨花,還是愛枝頭簇滿的白?

因為簇滿枝頭的白,似那春日盛綻的一樹梨花,而春日一夜突發的梨花,又將枝頭擁滿雪也似的白……

雪落玉屑去,春過梨花去。

——“梨花年年開,年年敗……”

又想起那人的話了……歎口氣,他收回手,看看天色,月已升空,王府裏一片寂靜。

夜空無雲,不足十五,月如杏核,又似頑皮女子瞪大的眼睛,盈盈可愛。他低頭,看月光投出自己的一片影,拉得長長。盯了不知多久,一片雲飛來,掩去半片月色,影子淡了些。漸漸,雲層越來越厚,影子顏色更加得淡了。

搖頭,宇文含不由苦笑,“怎麼,你也不願意多陪我一會兒?”

正想向涼亭走去,遠遠傳來一道輕喚:“王爺,夜深了。”

這聲音來自一名膚色微黑的侍女,如糯糍般,聽得人心頭軟軟絮絮。宇文含頓步,垂眸片刻,向侍女走去。

“明日要早朝,王爺今夜早些歇息吧。”侍女輕勸。

他點頭,出了拱門,侍女乖巧走在身後。

行過長長畫廊,突聽遠處傳來琴聲,有人低唱著:“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

“爾獨何辜……限河梁……”宇文含輕喃一句,知是另一名貼身侍女在彈琴,倒也不介意。他前一刻想到曹丕的《燕歌行》,現下便有侍女和歌吟唱,也算深得他心。

他原有一仆一婢貼身侍候,所做之事無非是奉水著衣、點燈研墨,如今的兩名侍女是從蝶陰樓買回來的。兩人一名細桃,一名菊扇,初時侍奉怯怯驚驚,日子久了,無論做錯什麼都不見他責罰,反而寵信有加,膽子才慢慢大起來。

喚他歇息的是細桃,院中彈琴的便是菊扇了。

買她們回府,是瞧這兩女膚色微暗,有似曾相識之感。

容貌,兩人與“她”沒半點神似。聲音,兩人的清脆之音與“她”的啞中帶脆是天壤之別。眼眸,兩人縱是靈動閃爍,也不及“她”懶眼抬眸的不經意一瞥。才慧,兩人縱是瞧了顧愷之的《洛神賦圖》真跡,也隻當是一幅價值萬金的畫而已。至於膽識……不提也罷。

她們與“她”,全無半點相似,何來似曾相識?

這點,連他自己也不明白。

短歌微吟不能長,星漢西流夜未央。不知是否因為見了振振公子,今夜的他總覺得心神不寧,明明千頭萬縷等著他理,卻又偏偏理不出頭緒來。

行了數步,琴音停了,再響時,竟是……

竟是——

步子一頓,他厲問身後趨步相隨的細桃:“院中彈琴的人是誰?”

鮮少被他厲聲喝斥,細桃心中一跳,身子一矮,雙膝跪地道:“王爺,應是……應是菊扇。”莫非是菊扇彈的曲子難聽,王爺才會變了臉色……

“菊扇?”眸波冷流,人已大步向遠方小院衝去,那急急的身影,仿佛院中是他久覓未得的珍寶。

入院,果見一女月下撫琴。

女子墨綠衣衫,發比鴉羽,背向他坐著。

腳,在院門一丈處停下,宇文含心頭巨震,死死盯著撫彈的身影,俊顏陰晴不定。

一曲過,女子微微側頭,卻未回頭,似在等他開口。久等未果,女子手一勾,琴弦震響,和出一道輕輕的歎息。

久久……久久之後……

宇文含開口了,他說的是——“來人!”

府中護衛聞聲,四麵八方擁了出來,卻見他們的王爺神情恐怖,盯著撫琴的女子,似要將那女子烹了煮了吃入腹中。

那女子……護衛好奇地望過去,看不到女子的臉,隻猜:那不是近來得寵的菊扇嗎?

“你們是怎麼守院子的?府上進了刺客也不知嗎?”

刺客?護衛眼中一緊,卻見女子雙肩一垮,身子非常可疑地向前軟倒,頭向琴弦撞去。

宇文含未下命令,護衛不敢動,隻聽女子悠悠道:“王爺,你今日還是不信我嗎?”

然後,護衛便見素來沉穩持重的王爺神色大變,似喜,似怒,又似驚,似悲。

半晌,衣袖拂起,宇文含示意眾人退下。他就說,心神不寧,果有事端。

聽得雜亂的腳步聲慢慢散去,女子長長吐口氣——站起——飛快轉身。

素顏玄發,皓齒丹唇,體若柔鴻,乍合乍離。此情此貌,印在一雙亦喜亦怒的眸中,卻如同跨越了百年離世的紅塵般,難得。

妍姿巧笑,和媚心腸,哀弦微妙,清氣含芳。

半個月後——

冬日的清晨,天色蒼白而無力,重重寒霜伴霧而行,整個長安仿佛浸浮在一望無際的縹緲雲霧中,筆直的街道清冷深長,街道的盡頭是一座華庭深院。

東洛王王府。

幽深的庭院重重疊疊,恢弘華綺,緩步在畫梁雕柱間,如置身露水仙境。托著洗漱用品,兩名華服侍女緩緩來到一處寬闊庭院。

輕扣門環,兩人靜立,對視一眼,知道彼此心中想的是同樣一個問題——她們算不算“失寵”了?

十多天前的夜裏,王府來了一位姑娘,王爺喚她“井鏡黎”。井姑娘言辭舉止不分尊卑,與王爺像是舊識,可王爺對井姑娘似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挫敗。

王爺與井姑娘的話她們不敢偷聽,隻知道王爺極生井姑娘的氣,卻又舍不得處置。那一晚,王爺將井姑娘關在門外,第二天,她們入房侍候王爺梳洗,卻發現井姑娘坐在王爺的床上,抱著水藍綾羅被,笑眯眯問:“仲翰,能將牙粉和毛巾分我一半嗎?”

非禮勿視非禮勿視,她們羞紅了臉,很慶幸井姑娘穿得還算嚴實,卻見王爺臉色發青……老實說,能讓王爺變臉,且變青的,她們還沒見到過。

這些日子,隻要王爺在府上,井姑娘便時時繞在王爺身邊,王爺上朝或外出時,井姑娘便不見蹤影。王爺明明對井姑娘不假辭色,回府的第一句話卻是問“人呢”,王爺每晚總將井姑娘關在門外,但第二天井姑娘總會笑眯眯出現在王爺房裏……

“唉……”同時低低一歎,兩名侍女分別看向對方手中的雙份洗漱用品。

“是細桃和菊扇。”房內傳來輕快的聲音。

兩人又等了片刻,直到一聲熟悉而短促的“進來”後,她們才推門而入,目不斜視,就怕破壞紗帳後那份溫暖的綺麗……

實際上——

當宇文含第一次看到那令他可氣可惱的人偷偷從窗口跳進來,就已心知無力。

每晚,放著好好的大門不走,她總在他輾轉無眠時從窗口跳進來,偷偷摸摸,像賊一樣。知道他未睡,她一點一點解釋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情,每一次的解釋都不多,故意吊他胃口似,說一段,完了,會再說些氣他的話,卻每每在他發怒前閉嘴。隨後,她要麼尋一塊軟墊盤膝而坐,不知是練功還是睡覺,要麼將腰帶兩端固定在梁上,如搖床般,奪了他的軟枕跳上去,睡得又搖又晃,害他夜裏不知睜眼多少次,就怕她搖啊搖地一不小心從上麵搖下來。

被翻紅浪?沒有。

綺羅含香?沒有。

夜夜共室而眠,既然她不怕壞了名節,他又何須介意。有時,他也很懷疑自己是不是清心寡欲得太過分了。

若非過累,他一向淺眠,如今卻總被一雙冰涼的手驚醒,是她的手。

她醒得早,總愛坐在床邊,將手伸進暖被裏,借他身上的熱氣取暖,或者,一雙冰涼的手在臉上輕觸遊走,讓他想不清醒也難。

涼如雪石的手,若有若無的香,每每睜眼的瞬間,意識朦朧,恍恍惚惚,總讓他以為是那個落雪的清晨……

——“仲……翰……總是讓我聞之色動,望之……心……”

她的手輕輕撫著他的頰,柔而無力,在他想要抓住時,已慢慢從臉上滑下……

她在他懷中慢慢冰冷,振振公子斬釘截鐵地說“回天乏力”……如果這不是真的,那麼,她而今的解釋又有幾分可信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