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三章 滿香鞘(3 / 3)

“仲翰,師父真的是帶三心遊曆到此……當然,師父是有點看熱鬧的心思,你信我吧。”看著細桃為他著衣,井鏡黎一邊洗臉,一邊不忘心歎美人如玉樹。

該解釋的,她已經解釋得差不多,仲翰的反應與她設想得有些差別,怎麼辦?不會因為她詐死,他不想與她並駕齊驅?

不成不成,她所做的一切,目的之外的真正目的,不正是他那一句……

“你的死……從頭至尾是個騙局。”宇文含輕抬下頜,任細桃為他係著腰帶,眯眼睨向無聊得彈洗臉水玩的女子。

“……是。”她有氣無力地低頭,頗為幽怨地瞥他一眼,承認。

“你詐死的原因,不過因為——”他突然頓悟,取了菊扇送上的洗漱之物,漱口、淨臉,待一身清爽後,雅眉輕皺,不怎麼高興地撩了撩散於肩頭的長發。

盡管八柱國可以“劍履上殿,入朝不趨”,但朝堂大體,頭還是要梳……正當宇文含淺皺雙眉,卻冷不防被她突然冒出的一句話嗆到。

她居然說:“仲翰,你不用去茅廁嗎?”

臉色一青,他喉頭滾動,再滾動,默默呼吸,終是壓了“來人,趕她出去”這句。

袖風拂過,冷香趨近身側,她取過細桃手中的木梳,將他壓坐鏡前,笑容全無方才的幽怨,隻道:“仲翰,我幫你梳頭。”

他玉顏如雕,任她的手在發間遊撫。

梳也就罷了,偏偏她突然將腦袋擱上他的肩,沙沙啞啞地笑道:“仲翰,你有一根白頭發。”

“……”

細桃看看自家王爺臉色,怯怯道:“井姑娘,還是讓奴婢為王爺梳……”

井鏡黎瞥一眼細桃,淡淡一笑,舉止全無女子應有的德儀,手背輕輕滑過麵具般無笑的臉,故意惹他生氣似的說道:“仲翰,你瞧,心係天下就會老得快,你今年……多大?不想告訴我也沒關係,隻是,我總得知道與我並駕齊驅的男人有多老啊。”沒等他反應,她的話繼續下去,“仲翰,我呢,沒什麼大誌,現在我還是覺得……”她壓低了聲,將“天下一統”四個字悄悄送進他耳裏,繼續道,“……這事對我沒任何關係,你要說我過得苟且也行。仲翰,貪心者,縱使風流,也不得善終。”

他冷冷一哼,揮袖命細桃、菊扇退下。待房內隻剩他二人,墨澤情眸徐徐抬起,對上銅鏡中那雙氤氳不清的眼,冷冷一笑,“不善終又如何。”

“不善終……”她眨眼,繼續梳發,口中卻是肯定,“很慘。”

“如何慘?”

她轉轉腦瓜子,發現他今日難得耐心,衣上的檀香直衝肺腑,不由心頭癢癢,五指插入發絲,口中道:“慘……就像……就像潘嶽。對,就姓潘的那家夥,好皮囊,好文采,走在路上有人拋果子給他,又得寵於晉武帝司馬炎,表現上看一派風光,不過這人官路走得艱辛。司馬炎死後,他因為幫皇後賈南風謀害太子,模仿太子的筆跡寫了一封謀反逆文,雖然太子被殺了,他也因為趙王司馬倫的兵變而不得善終——滿門抄斬。”

“……”

“還有……”她以發帶束緊他的發,越過他的肩頭取他上朝用的玉冠和玉簪,又道,“還有嵇康,與阮藉、向秀、山濤、劉伶、阮……”昂頭想了想,她記得那人叫——“阮鹹?仲翰,我沒記錯吧?重新數……阮藉、向秀、山濤、劉伶、阮鹹、王戎……六個,沒錯,嵇康加這六個人,號為‘竹林七賢’,這些人風姿蕭蕭,文采華茂,玄言清談簡直是傳世佳話,可惜,無論是美人還是文人,一旦入了政,總是脫不了‘刑東市’的下場,身首異處。嵇康死的時候,好像才四十歲……我記得……”未一句變成自言自語。

“……”

“仲翰……”她將玉冠用簪子固定,突地轉了話題,“你不愛束發,如果不用上朝,就可以天天編著發了,多好。如果當了皇帝,一堆煩心事等著你,你的白頭發會越來越多……”

這幾天瞧得清楚,他不喜以冠束發,過腰的發絲總是鬆鬆編成一股,鬢邊垂發飄搖卻不淩亂,在霜霧之中信步緩行,蘭陵玉樹也被他比了下去。

隻是,因為他詭狡之名太盛、坑殺之名太殘,又因朝上權勢過高、座下招賢太多,以至於人們忽略了他“流風徐轉,回波微激”的容貌。提起東洛王,人們想到的隻是他身為王者的一麵……

他“騰”地站起,拂袖睇她一眼,一言不發,拉開門往外走。她的聲音卻不知死活追在他耳邊——

“還有曹植……”

“不錯,”他頓了步子,難得衝她一笑,情瞳氤氳,“七步成詩,人人都道曹植才高,我倒覺得曹丕勝其三分。兄弟構圖又如何,論心機,曹植鬥不過曹丕,成不了帝,便是敗筆。”

“呃?”她是不是提錯人了,怎麼從曹植一下子跳到曹丕?

院內霜霧融融,他墨衣彩繡,廣袖搖情,衣上,織錦雙虎紋習習生風。

“鏡黎……”輕喚著,他斜斜踏出一步,中指掬起她肩頭的一縷烏發,軟軟一歎,“我從未……”

——他從未、從未被如此算計過。

“你讓我感到……害怕……”

她死,他呆。漸漸,卻越想越感到怕……那濃濃的害怕,那軟弱到令他不敢相信的恐懼,是對仗百萬雄兵時從未有過的感覺。

時間越久,心中的恐懼感就越強,噬心腐肺地痛著、叫囂著,他命人砍了梨樹,命人燒了梨坡,卻總在最後不舍。

現在,他更怕失望,怕眼前的人隻是一縷幻影,隻要他一伸手,那影就會碎。他每天夜裏瞪眼到天明,想睡,又怕睡去,就怕她不入他夢中。

她給了他——深達肺腑的致命一刀。

她的死,就像重錘一擊,將他有生以來所有的雄心,所有的壯誌,所有的冷傲,所有的堅定……所有的以為……所有的所有……全部粉碎。

倦了……

肉體的痛,隻有一時,魂靈的痛,卻一世無法磨滅。

她三心二意,她,夠狠。

真是倦了……

氤氳的眼,濃濃的煙,瞧得她心頭一痛,舉手捏緊他的袖,低語:“仲翰,我相信你,我要與你並駕齊驅,所以,我不說抱歉。”

“你就如此肯定……本王現在還願意與你……”他斷了話,直直笑看著他。

她沒回答,緩緩鬆了他的袖,睫下懶眼輕眨,看他怡然拂袖,踏著霜霧消失在畫廊深處。

早朝……真是早……她歎氣。

——你就如此肯定……

不,她不肯定,她隻是……在賭。

相信他,便是動心。她無大誌,隻希望這一生苟且平安。從洛陽趕往長安的途中,她心中便浮出一個可怕的念頭,路中遇上師父,這念頭更甚。就算沒有殺手的到來,她為他擋刀的戲碼也會在驛館上演。

坦白而言,她決定“卑劣”一下——故意詐死。

無大誌者,從來自私。

她的棉衣裏縫了豬血袋,原是想找個機會嚇嚇他,誰讓他不相信她呢,不想真有人要殺他……她就說,那芳香又腐臭的權勢不是什麼好東西……那殺手向他撲去的時候,她算準了角度撲上去,讓刀尖刺破豬血袋,順便給了那殺手一掌,重新讓他撞上牆,順便把刀抽回去,不然,就真紮在她胸口上了。

之後,便如他所見到的,她“努力”讓自己在他懷中斷氣,讓師父帶走她的“屍體”……

“仲翰,我賭的,你不知……”她對著無人的畫廊喃喃自語。

他不知嗎?

他知的。

東洛王宇文含,自幼在血腥、殺戮中成長,在宮廷的腐泥中搖曳,心係天下一統,沉迷芳香又腐臭的權勢,才有今日吸引她的……風華……

若離了權勢、野心、詭狡、血腥,他便不是他了,那她又怎會愛上他?

他生於腐臭的皇權泥濘,卻不知一身清骨早令她“望之心醉,聞之色動”。就如蓮,惠風衝氣,一骨清姿。波下,腐泥汙臭,波上,綠葉纖柯,俯仰之間,如藍田印玉,可令素波羞愧。

如此迷人,卻又如此令人害怕。

令人不服氣的是,他生於腐泥,她卻想將他拔出腐泥。

昔年過往,非是不動心,她隻是……不敢動心。心一動,她怕……怕自己心狠,狠得一刀斬了他的根,狠到將他拔出腐泥,狠到不得不做出一些令人遺憾的事。

例如:給他一擊重擊。

她死,他會如何?繼續沉迷“芳香又腐臭”的權勢天下,再無溫情,還是……永遠記得她,大悟,願以天下換她?

她在賭。

因為,她不想墜入腐臭的泥濘,隻想要那泥濘之上的一骨芳香——他。

將他連根拔起——她賭的,是他的強心。

強心者,情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