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四章 問清秋(1 / 3)

周·保定五年(565)——

入冬以來,朝中局勢微妙。先是柱國大將軍獨孤信準備將十四歲的小女兒獨孤伽羅嫁給隨州刺史楊堅為妻,隨後,皇帝宇文邕在朝堂上越來越偏寵獨孤信,公然斥責大塚宰宇文護偏聽偏信。然而,皇帝羽翼未豐,成事不足,大塚宰一杯毒酒送到獨孤信府上,他隻能乖乖喝下。

那杯鳩酒,是東洛王親自送上府。

這一日,早朝後,芳林園。

冬日園景蕭瑟,年輕的皇帝盯著池水發呆,腳邊一片碎瓷,顯然剛發了脾氣。他身後,侍衛宮女跪倒一地,皆未注意遠遠水榭中隱隱行來一人。

綾袍習習,瑚璉似的身影已來到宇文邕身後。來人一襲墨袍繡紋,白裘滾邊,怡然含笑。

“臣,參見陛下。”口中雖自稱臣,來人卻不跪不趨。

“仲……仲翰……”宇文邕被身後的聲音嚇了一跳,趕緊回頭,“你……”好大膽,未經通報便直接入宮,當他這個皇帝是假的——這話不敢說,他隻能艾艾半晌,硬生生轉了句,“仲翰此刻來芳林園,可是有要事?”

“有。”宇文含倒也不賣關子吊他胃口,單刀直入。

“何……何事?”

檀香近了些,宇文含上前一步,目不轉睛注視著年輕的皇帝。

這是一張年輕的臉,一張俯視天下的臉,一張君王的臉,淩厲之氣尚且不足,或許是他已經懂得了如何隱藏,眼中的心機還不夠深,兩頰的陰影還不夠暗,唇角的堅毅還不夠強……他可以取他而代之,也可以……

假以時日……

透過一雙強壓驚慌的眼,他仿佛看到萬裏河山、巍峨宏殿。那是他曾經沉迷的……芳香又腐臭的……

無聲笑了笑,宇文含開口:“昨年……”他吐字的速度好比蝸行牛步,慢得宇文邕心頭七上八下,隻覺得他一個“年”字拖了半炷香的時間,才聽見後麵的話,“長安城外的驛館裏……陛下玩得……愉快吧。”

昨年?

長安城外的驛館?

宇文邕麵露驚色。他知道……不可能,當時沒有一個活口……

“陛下,你忘了,”冰涼的指貼上宇文邕光潔的下巴,來回撫滑,感到指下密密立起的小疙瘩,俊美的王爺笑得天地也為之失色,“你這江山,是誰給的?”

是可忍,孰不可忍!宇文邕一把拍開他的手,怒道:“仲翰何出此言?”

清脆的掌背相觸聲,嚇得方才得旨站起的侍衛宮女紛紛又低下頭去。

宇文含抬起手,看看被拍過的地方,臉上全無陰狠,笑眯眯地搖了搖頭,後退一步,盯著眼前這個輩分長自己一輩、年紀小自己一截的皇帝,徐徐道:“小皇帝,這江山……可別在你手裏泰及否來呀。哈哈哈——”

揚狂大笑,他轉身離去,仿佛今日來芳林園,不過就是為了向皇帝說這幾句話。

瑚璉身影消失後,宇文邕身後走出另一道身影——越野王宇文盛。

盯著宇文含消失的方向,兩人表情各異。

“世兄,你也看到了,”宇文邕恨恨道,“他要奪我江山,我豈可拱手相讓。”

他不想與自己的兩個兄長一樣,莫名其妙被宇文護一杯毒酒一塊毒餅給害死。宇文護年歲已大,雖掌控朝政,卻無稱帝之心,隻有他最寵愛的這個侄兒,野心甚大,兵權過重,留不得。

宇文盛點點頭,心裏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他與宇文含素來不和,數年前也曾年輕氣盛,也曾明爭暗鬥,卻總吃宇文含的暗虧,近年來他偏安一域,宇文含又忙於四處征戰,兩人對上的機會才少了些。以他對宇文含的了解,此人心機深沉,今日突然在皇帝麵前翻蹄亮掌,必不會隻是為了單純的威脅。或者,他自覺兵權、朝權在握,又有宇文護撐腰,故意向宇文邕示威……

“世兄,隻有你能助朕一臂之力了。”宇文邕收了憤色,憂心忡忡地開口,“朝上全是大塚宰的人,朕難得賞識、拉攏的幾個臣子,卻因為朕未掌實權而搖擺不定,獨孤將軍又……”

“陛下寬心。”宇文盛收回視線,迎上宇文邕犀利的視線。

是夜,東洛王府——

宇文含照例聽了井鏡黎當天的一段解釋,但他麵無表情,不動聲色。

她的心夠狠,他卻從來不做折磨別人卻讓自己難受的事。所以,這半月來,他無驚無喜,無怒無恨。

微顰有趣,巧笑多妍,見了這張想入夢卻總無法入夢的眼,他居然心如鏡平?見鬼了!

是不是懷念太久,久得他已經沒了激動?

年年梨花會開,之於他,算是一種期待和滿足。長夜細思,她的死就算令他長夢心間,但他不可能永遠讓自己倦怠下去,他,畢竟,迷權。

然而,當他要息心的時候,當他準備重拾那芳香又腐臭之物時,她居然又來挑撥他?就這麼笑眯眯站在了他的眼前,就這麼輕描淡寫地說出戲弄他算計他的目的。

懶眸重回時,他能怎樣?狂喜大叫?抱她痛哭?追問原因,雙手合十感謝菩薩?

不,這些他統統做不到。

她詐死,無非是——

“有刺客。”窗外傳來護衛的低斥。

抱著軟枕在梁上搖搖晃晃的人聞聲躍下,向他看了一眼,躡手躡腳靠向門,細聽院中腳步聲,似乎覺得不過癮,她居然伸手將窗紙捅了個窟窿。

真是……兵貴神速……宇文含幾乎是帶著膜拜的心情念著這四個字。白天才去宇文邕那兒挑了挑,夜裏就有殺手來了,兵貴神速,果然是兵貴神速。

含笑披衣,他靜靜候著。

太史公評春申君:“當斷不斷,反受其亂。”該了斷的,總該了斷,他等著。

片刻後,一群黑衣人破門而入,橫刀砍向倚坐床邊的俊美王爺。井鏡黎轉身欲救,不料又一群黑衣人圍上來,旋身之間,她眼睜睜看著那人身中利刃,口吐鮮血,倒在綾羅軟被上。

——不,這不是她要的,不是不是,從來不是。

心,在那一瞬沉入穀底。

——他恨她嗎?是不是恨她故意詐死,恨她丟他一人在漫長的一年裏懷念她?

——強心者情烈……強心者本應情烈,可她忘了,強心者,恨濃。

“仲翰!”抱著沾血的他,她無助而慌亂,腦子一片茫然。

當她淚流滿麵時,黑衣人已在暗殺目的達成後離去,細桃、菊扇、那班隱衛在身邊說了什麼,她聽不清,隻知道懷中的身軀一動不動……

一動不動……

一隻手,緩緩抬起,覆上滿是濕意的臉。

歎息,輕笑,亦在此時響起。

“一人一次,扯平。”俊美的王爺掛著趣笑坐起,盯著怔愣的表情、水洗的懶眸,心中一動,突然傾身,舌尖在眼角輕輕一劃。

“你……”井鏡黎已經呆了。

“如果你詐死,是想讓我放棄天下,我隻能說……”俊美的王爺笑得俏皮而惡劣,“你做到了。”

她怔怔無言,一時無法理解他語中的意思。

“得天下又如何?北魏孝武帝一統北方,其後仍是天下分裂,他得天下,卻守不過百年。我自幼征戰,戎馬十餘年,最後卻隻奢望梨花入夢。得天下……也是得塚陵……”惡劣的聲音沉下去,沒了笑意,“當你的手從我臉邊滑落時,我竟想,若將這廣袤江山拱手相讓,能否換你……懶懶一笑。”

消化——再消化——終於,井鏡黎恍然大悟,“你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