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四章 問清秋(2 / 3)

“對。”

“嚇我?”

“對。”將她推出門,俊美的王爺臉色一正。院中,左邊立著一群黑衣人,右邊立著隱衛打扮的精壯男子。

“從此時起,不再有東洛王。”

周·保定五年(565),十一月,東洛王宇文含府中遇刺。後經查明,仍山盜入府洗劫,後又焚火燒屋,王府一席之間化為灰燼,屍骨無尋。

帝(宇文邕)不勝悲痛,下令大葬,建衣冠塚。

十一月的某日,三輛馬車迤迤出城。

城門遙遙在後,驛道邊,酒旗招展。一間酒亭內,有玉帛少年天真爛漫,正把酒吟詩。

那詩言——

長安美少年,羽騎暮連翩。玉羈瑪瑙勒,金絡珊瑚鞭。

陣雲橫塞起,赤日下城圓。追兵待都護,烽火望祁連……

聲音遙遙,馬蹄急急,片刻後,少年的吟哦已被拋諸車後。

“……虎落夜方寢,魚麗曉複前。平生不可定,空信蒼浪天。”風過簾動,悄然掀起薄紗一角,行在前方的那輛車中,有人接下少年消失的尾音。

這是文人何遜的一首詩。

“我常想,叔父為何如此疼愛我。然後,我去查,鏡黎,你猜我查到什麼?”男子的聲音低低的,且溫且冉,像讀書人,無半點戾氣。

坐在男子對麵的女子扮個鬼臉,搖頭。

“叔父常說,我長得……像我娘……叔父寵愛侄兒,必有一個度,可父親寵兒子……”

“仲翰……”她不禁扯住了他的袖子。

莞爾一笑,他丟開心頭突然升起的悵然,轉笑道:“究竟……你就那麼肯定我會為了你,放棄這大好江山?”

她點頭,扯了片刻衣袖,但見俊顏直比玉樹,不覺心癢,待到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時,人偎進他懷中,伸指劃起他的下巴。

她在王府亂走時,聽了不少,看了不少,也找到不少。在書房裏,她撿到一張紙,紙上是一首“六憶”。

——憶來時,元宵初上,碧心何一擬。

——憶坐時,牽衣步林,入懷暗香沉。

——憶別時,扁舟汀頭,帆遠絮飛洲。

——憶語時,玉屑梨幽,點點未識愁。

——憶逢時,梨花五瓣,瓣瓣心頭絆。

——憶夢時,芳魂長逝,願冬長留枝。

梨花五瓣,瓣瓣心頭絆……

芳魂長逝,願冬長留枝……

那時她便知,她賭贏了,她能與他並駕齊驅,且他——隻、與、她、並駕齊驅。

“你何時愛上我?”他問。

“大概……”眸光幽遠,含著一瓣如煙的微笑,她仿佛看到放眼的雪白,放眼的……那一片、如雪勝雪猶似雪的……梨花……

“大概?”

“嗯,大概……在梨花下吧……”螓首縮進他頸間,鼻尖親昵地磨蹭他光滑的耳垂。

梨花勝雪——先動心的——其實是她。

叢叢梨樹下,紫袖如雲似霧,梨瓣繽紛似霰,他小心翼翼撫過一枝梨花,似憐憂愛,然後輕輕折下送到她唇邊,怡情含笑。

一樹梨花笑。

愛上他,其實很容易。

“你呢?”她可沒忘,當初他是狠了心要除她而後快。

“大概……”他頓語。

“大概?”杏眼眯起。

大概……當日城牆之上,她眼如杏,唇如菱,怡怡然臨風一笑,翩然躍下,就此,在他心中種下情根。

“仲翰……”

“嗯?”

“綠蛇與踏雪可以並駕齊驅了。”

“嗯。”

“我們……”

“嗯。”

這輕輕一聲,是迄今為止,她聽他說過的、最動聽的情話。

生生世世,不離不棄,那是神話。冉冉物華終有休,不待生生世世,因為她從不侈望。

隻是,梨花朵朵,年年開,年年敗……

年年敗,卻又年年開。

來年,來年的來年,來年的來年的……來年嗬……你我同去梨花樹下共遊,可好?

那時,我再為你、彈一曲……快雪時晴……

快雪時時晴。

終 章

史言:周武帝宇文邕性明察、沉毅有智謀。初,以晉國公宇文護專權,帝常自晦跡,人莫測其深淺。周武帝天和七年(572),三月,帝誅大塚宰、晉國公宇文護及其子。誅護之後,帝始親萬機,群下畏服,莫不肅然。帝勞謙接下,自強不息,身衣布袍,寢布被,無金寶之飾。

同年——齊·武平四年——齊皇高緯誅殺忠將斛律光,那曾被美稱為“落雕都督”的一代名將,終是化為天邊的一顆星子。五月,高緯殺蘭陵王高長恭。蘭陵之美已無可考,隻那一首《蘭陵王入陣曲》,留給後人幾分暇思。

時,周、齊、陳三國並立。

及周武帝死,周國又曆宣、靜二帝。隻未曾想,當年的隨州刺史楊堅,權勢日漸攀升,十七年後竟然攻齊、破陳,更取周而代之。

公元577年,周滅齊。

公元581年,楊堅取“周”而代之,立國為“隋”。

公元589年,楊堅生擒陳國君主陳叔寶,讓那片江南之國終是如其末代君主在《後庭花》中寫的那般——“玉樹流光照後庭。”

然而,隋朝的風光也隻經曆文、煬二帝。

後,隋將李淵起兵,隋亡,唐興。

再後,李淵之子李世民“玄武門兵變”,登基為帝,治國有方,便有了美傳後世的“貞觀之治”。

人人皆知唐太宗李世民,卻並非人人皆知“側帽風流”獨孤信。

真要追溯源頭,當年,周國大將軍獨孤信慧眼識英,將四女兒嫁給望族李家,將小女兒獨孤伽羅嫁給楊家……所以,無論是隋煬帝楊廣,還是唐高祖李淵,全是獨孤信的外孫。而李淵之子李世民,一代唐皇,廟號太宗,算起來應是獨孤信的外外……外孫了。

楊堅建隋稱帝……李淵奪隋之天下……算來算去,竟是自己人殺自己人。

皇權,芳香又腐臭,千百年來,人們爭來奪去,就像一鍋亂七八糟的——粥。

大風一振,枯幹必摧,凝霜暫落,誰足稱雄?

曆史嘛,本就是亂七八糟的一鍋粥。

南北往事,早已化為清秋之中的一束晨光。

當年,賀樓見機聞宇文含屍骨無尋,當夜與蘇衝大醉。時,其父賀樓綽已無心官場,遂上書乞骸骨,告老還鄉。

賀樓見機安顧父親後,時有閑暇,便雲遊四方。一日,在山邊一酒廬內,他竟遇得蘇衝。蘇衝身邊有一伴,神容清秀,似書生,肩上卻扛一柄大刀。

舊友相逢,喜不自勝。對酒擊節,他才知蘇衝已掛印解甲。

別了蘇衝,見機入城,尋街訪市間,得知此城有一商主,財大氣粗,城內城外皆是他的地界,城內城外也皆聽他調遣。

街坊雜言不足留他腳步,卻在聽說城主愛子有一匹火紅駿駒時,那步子微微亂了。

細細打聽,才知城主膝下有一子一女,長子頑皮,最愛駕一匹火紅駿駒滿山亂跑,那紅駒額上有一道綠跡。城主小女慧靈黠俏,每每兄長亂跑,總是她騎一匹黑馬將兄長追回家。那黑馬說來也怪,通體純黑,四膝之下卻是純白,疾馳起來,狀如踏雪。

綠蛇……

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