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梳好頭後,卻又躺了下來。麵朝裏,紫紅的緞子被胡亂裹在身上,半露著肩膀。
趙鼎也假作沒有見到,自己拿著雪白的手絹捂著自己的嘴咳嗽,攤開時,手絹上已像下了一場血紅色的雨。期望可以牽扯著,一直到老,甚至,在她躺臥在榻上時,為她點一盞燭燈,靜靜守候在一旁,一直都是謙卑的,如奴如婢,但因為愛,顯得無比莊重。
管家悄悄進來收走了桌上一瓶枯萎的花。
滿屋是混濁的氣味,仿佛死去的花香。呼吸逃不出去,一小時一小時地堆積,層層發酵。
趙鼎自己也無法想象,晝夜晨昏,隻是與舒眉這麼兩兩相對,隻是秋毫無犯。
都不記得,相同的氣息在肺腑中輪回,時間停止,隻願這般地琴瑟相偎,她皎潔的容顏常在身畔,天長地久,無有窮時。
三天,舒眉隻是微笑不語,這等的溫柔與貞靜。過往多麼不堪,她仿佛全部遺忘。
隻覺如彈指般的一刹,又好像已經有一生一世。這樣的時光總嫌太快,再多也是不夠,但是原來這隻是三天啊。
隻忙碌著烹茶,或者燈下小貓兒一樣乖乖伏在一旁。
趙鼎心中平靜,隻因這裏,有個人。看著燈光勾勒出她愈加尖利的下頜,很多時候,她也會向他說起遙遠的俄國,西伯利亞,葉卡捷琳娜女皇的宮殿,聖母院,可愛的國家,有著冰天雪地的風光。
如果前方的戰報沒有傳來他們也許就會這麼一直快樂下去。
最信任的江肅文臨陣倒戈,仍舊是幾乎兵不血刃的漂亮,他一貫的作風,印緬公路便已經落到葉景卿的手中。
直到此刻趙鼎方才明了,所有的溫柔甜膩,當輪到落在自己頭上,已是滄海滄桑,一夜間全落了空。不由嘲笑自己,誰會向醉生夢死的日子要求承諾,誰又能永遠掬住一握水……
這種亂世啊,再是神奸巨惡,原也是一樣的無措。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慣了的趙鼎,一失去憑依,整個人便急景凋年,身體越來越弱,整個宅子裏都彌漫著為他煎煮的中藥香。如果僅僅是這樣,也是無妨的,隻是最後,最後連他的精神也一起病了,無藥可救。
有時,趙鼎毫無理由地摔碎房間裏所有的瓷器,零零落落,閃著淺青的光芒,能服侍在他身邊的隻有傅舒眉。
可有時候,那爆裂的脾氣上來,舒眉也隻能將蒼白的身體蜷縮在角落,躲避著他的憤怒以及自己身體裏越見加重的疼痛。
更多時候,趙鼎會在看不見月亮的夜裏,從噩夢中醒來,伸出沒有血色的桃白色的手,小聲喊著她的名字:“舒眉,舒眉。”
日子,流水一樣在指縫裏一點點滑落,有一個古老的聲音說,這隻是夢,總有醒來的一天。
十五那一天趙鼎的精神格外好,靜靜笑著擁著舒眉,他的身體向隻剛添了炭火的手爐,烘得熱乎。
舒眉穿著藍綾羅在他懷裏發出甜香,燈暈酒暈,豔麗非常,像個小貓。
圈掛著描花宮紗燈,畫出各種故事。
趙鼎觀賞了一陣子,就自己上樓去,踏過樓板,紅光便顫一顫,也許是舒眉的錯覺。那大紅的光照在他臉上,他的微笑在暗中綻放。
那年的正月十五,風刮不知從哪裏吹來,無主遊走,紅紅的燈籠苦悶搖晃,一個挨一個熄滅了。
一刹那,槍聲炸響後,星月都沉落,整個天地一片漆黑。
趙閥第二代司令,在府邸自盡,用的是一把德製的魯格手槍。
將趙鼎遺體安葬的五天內,葉景卿已經率領著軍隊,走進這座失去了主人的綿山府邸。
天下,正式地迎接來新的主人的那天。
雪越下得格外的大了。
一輛輛車子開過,烏藍的路麵射著銀光,潑咧咧四麵飛旋橫掃,終於為自己的光芒所渙散,終於沒有。
舒眉在樓上臥室中的白色沙發椅上懶懶地躺著。一本書蓋在她臉上,險險地要滑下去了,人兀自沉酣。一隻手耷拉在沙發下麵,指甲鮮紅。她當然在睡覺,沒有看書……她知道她每次把書拿過來,卻從不去看。
烏雲散明月照人來,團圓美滿今朝醉。清淺池塘鴛鴦戲水,紅山翠宅並蒂蓮開。
水一般的音樂四處傾瀉,水一樣滑,比水更黏稠。
暮色深了,滿屋子黃黃的陰影。管家拉上了窗簾,偷眼去看沙發上的人,白色的軟而亮的寢衣隨身軀蜿蜒。白色的椅背鑲著金邊,也是彎彎曲曲,人像窩在雲裏,僵硬的雲,雲的屍。